翻开朱淑真残存的诗集,处处是断肠,她绝不是无事呻吟,字字句句都是包含心酸血泪。在无数饮泣难眠的寒夜里,于多少独倚空望的栏杆旁,她泪湿桃花面,独唱又独醉,提笔用精妙的银钩精楷写下诗作,而后只能慢慢习惯无人欣赏的孤寂。
哪怕是断尽愁肠,哪怕是被锁深闺,她都不愿做一个逆来顺受的女子。她生来就怀抱着高贵却脆弱的美的理想,她始终信仰着爱,对她而言只有爱与不爱,绝没有曲意逢迎和委曲求全。“宁可报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这样做了,用尽她所有的青春韶华去守候自己不能实现的理想。
她饱受命运的折磨,诗集被焚毁,尸骨不能葬于地下,身后惨遭毁谤。可是从她单薄的身影里,我看到了最坚定的信仰,一种对爱与美毫不妥协的追求。她的断肠不只是因为怨艾和悲伤,她让我们想到屈原,想到所有命运坎坷却仍坚守理想的人,他们的生命就像一首在痛苦中孕育的美的赞歌。
“没有梦想,也就不会失望”。如果没有高洁的志趣,也许朱淑真就可以像别人那样,忘记昔日的梦想,过着平淡寡味的生活,直到终老。历经坎坷之后,她也知道原来“伶俐不如痴”。像她这样一个自幼机警的女子又怎能不知道只要自己妥协,凭着世间少有的花容月貌,博得丈夫的欢心是何等容易的事,又怎能落的如今“独坐频斟守岁杯”的孤单。
可她生来就是一个憧憬真爱与美的人。少女时代天真烂漫,“春园对得赏芳菲,步草黏鞋絮点衣”,短暂青春的美好就好像一场梦,就算写诗也是为了旖旎春光,“西园正明媚,收拾入吟乡”,想到她婚后让人触目愁肠断的诗词,巨大的反差让人叹息命运的跌宕起伏。
淑真唯一的言志诗《春日亭上观鱼》,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那热烈的理想,“非无欲透龙门志,只待新雷震一声”,闺阁深幽锁不住年少时的高傲,她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志向,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甘心侍奉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她爱竹,欣赏它的刚劲不屈,“劲直忠臣竹,孤高烈女心”,她的性情必然也是刚烈决绝的,宁愿为一个心爱的人赴汤蹈火,也绝不会容忍与一不爱的人相伴终生。
怀抱高洁的理想,往往意味着埋下了悲剧的种子。神话中的夸父,当他追逐太阳时,我总觉得那“金乌”不过是一只落荒而逃的乌鸦,它不光明,也不高大。但这心心念念只想追到太阳的伟大的灵魂却这么像太阳。他崇高无畏,心无旁骛,有一颗素朴至极又美至极的心去完成他的理想,他那清亮的眼睛里只有他的太阳,他听不见除了呼啸风声之外的一切。
当他飞奔过高山旷野,他才觉得他是属于自己的,一个美而光明的自己。原来逐日,不是要追到天边那个只会燃烧又落下的火球。原来逐日,是要追寻自己,找到那个淹没在人群里的自己!他燃烧了生命,用一种别人都不敢的方式,好像凤凰涅盘。
一切自省与重生都是有悲剧特质的,可是那些有理想的人从不会退缩。后人为苏轼写祭文挽联,“道大不容,才高为累”。他虽怀着一肚的不合时宜,历经苦难,却仍然磊落高迈,荣辱不惊。陈同甫曾四次上书宋孝宗,空前绝后之言,遭小人群起攻之,每念及国事,“或推案大呼,或悲泪填臆”,五十一岁终于中进士,可惜次年猝死。
自古志向高远之人往往得意之时少,多是半生失意凄凉。朱淑真虽然只是一个深闺中的女子,但是她的生命与历代怀抱理想的人血脉相连,这是我们民族难以割舍的对真与美的追求。
一切的悲伤都始于她那不幸的婚姻。“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淑真纵使风华绝代,在那个要求女性“安心为奴”的时代,也换不回一点权力与自由。“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她的呐喊淹没在冷漠的时光里,无人问津。
她的世界从此变了,“梨花细雨黄昏后,不是愁人也断肠”。她不再是那个写下“冰肌生汗白莲香”,懂得欣赏自己美的少女。她痛恨强行侵占她身心的丈夫,“纵可风流无处说”,整日面对不解风情的丈夫,看他追名逐利,庸俗肤浅,淑真怎能不断肠?“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异梦中”,似乎暗示丈夫又有了新欢。
古代女子,她们的青春被锁在深闺里,婚后从夫,一生都在不断丧失自己。可是朱淑真不愿如此,如果没有真爱,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她宁可孤独一生。她不想再忍受这种绝望到好像万劫不复的感觉,她终于决定离开丈夫,独自回到娘家。
在这里她度过美丽的青春年华,又将在这里熬过寂寞残年。眼前莺莺燕燕成双成对,她只有独抱寒衾,“背弹珠泪暗伤神,挑尽寒灯睡不成”。没有人陪伴,只好对四季景物抒怀,可是映入眼帘的景色却更牵起她的愁肠,“芭蕉叶上梧桐里,点点声声有断肠”,一个心灰意冷的女人不会有这么多的愁,她的心里对爱情还是抱有幻想的。“独倚妆窗梳洗倦,只惭辜负好年华”,春夏秋冬周而复始,而她爱的人又在那里?
如果她就这样孤寂一生,她的结局就不会那么凄惨,后人也不会诋毁她不贞。
自古志向高远者必然会受到各种诽谤。袁崇焕曾独守孤城宁远,为国家倾尽心力,却由于皇太极的反间计而被冠上叛徒的罪名,在众人的唾骂声中,被凌迟处死。可是他不曾改变过,他依然是那个刚风劲节的英雄。做尽蝇营狗苟之事的小人虽生犹死,他当然知道,只要他同流合污,不这么执着,便可以坐享荣华,可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坚守他的理想。
朱淑真当然也不会在乎世人的偏见,当她爱的人终于出现时,哪怕是在错误的时间里,她也不顾一切地投入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她的诗词里出现了短暂的欢喜,与爱人携手漫步在荷花盛开的西湖畔,情到深处,她天真得好像少女,“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她奋不顾身,只为了这场期盼了数年的爱情。
可惜这短暂的爱情就像灿烂的流星,转瞬即逝,她却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难道是由于家人干涉而使她的爱人退却了?那个南楼的薄幸人怎么如此狠心,居然抛弃了她。她不忍心放弃这唯一的希望,却身不由己,“欲寄相思满纸愁,鱼沉雁杳又还休”,这苦苦的哀愁让她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桃花脸上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唯一的幻想也被无情地打破了,泪水终于决堤。她如今的新愁是因为曾经的恩爱,不然她不会“围炉漫忆昔年欢”。但沉浸在过去的幸福中只能让她感到更悲凉,“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对着窗外的景色,无人理解的痛苦谁人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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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淑真喜欢前人写的两句诗:“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嫦娥”。在她伤心欲绝的日日夜夜里,她喜欢寄情于月亮,她的一生就像在追逐着水中的月亮。理想其实如同水中月,得到之日也就是失去之时。但重要的是她曾经追逐过,就像夸父那样。生命的最后,她走进冰冷的湖水深处,是否看到了曾被李白捞起过的明月?
为了爱与美的理想,她用尽了一生,在断肠的悲凉里挣脱,终于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告诉世人坚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