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稻田
如果说艳遇可以泛指任何怦然心动的偶遇,那我在西街背巷里的所遇便是“艳遇”了。
西街是泉州的一条古街,已经有千余年的历史,这样长的岁月,蕴藏着丰富的人生际遇本不足为奇,但初到的我并没有这样的自觉。只是漫步着,要从西街的一条背巷里穿出,到西街去解决晚餐。正要走出巷口,前方西街明亮的灯光已将我的注意吸引过去,恰在此时,我强烈地感觉到身体的后侧有一种声音在呼唤我,我自然地侧转身体,目光所触,不禁热血沸腾起来。那是一间搭着雨蓬的简陋排档,昏黄的吊灯下,一对年长的男女正默默地烹制着食物,排档的对侧,靠墙放着两张方形的木桌,借着排档和巷口的余光,有两位男子正默默地对酌。排档、木桌、微光、默然无语的店家和食客,组成了一幅静处于西街闹市一隅的“对酌图”。这是我意识深处的那个角落,这是我情感深处的那个角落。为此,我曾写过一首题为《我在排档的拐角等你》的长诗,一个人,坐在排档的拐角,备好了熟悉的白酒,看着手表,等候朋友的到来,回想起当年在昏暗小店前交谈对酌的情景,那是一种久违的安静、松弛和纯情,未想到,竟在西街的这条狭窄的背巷里遇见了,像两个电极相碰,顿然间火花四射,竟几次回头,要将那画面和气息收进记忆里。
此后的一日,我开始心神不宁起来,强烈地想要到西街的深巷里去寻找那些可以延续我激动心怀的画面。始于唐宋的西街有近五百米长,两侧不知数量的巷子左右伸展开来,像脊柱两边的肋骨,要一条条寻遍,包括那些又叉出的巷子,自是没有时间,于是便选择了任意游逛的方式,希望有“蓦然回首,怦然相遇”的舒怀之得。漫步中,“艳遇”往往在不经意间忽然出现,前方一侧的宅门里传出高声的话语和爽朗的笑声,走过时侧首一瞥,是几个清瘦的阿婆挤坐在窄如过道的客厅里笑谈。那开心的样子,合着满脸的皱纹,用笑颜如花来形容再恰当不过。虽然是瞬间经行的过客,我却也能感觉到她们的畅快和心里的富足。市井之乐和市井之足其实并不需要更多的物质条件,一个可以容身的空间,加上一群投缘的伙伴,便能碰撞出开心的笑语和笑颜,眼前的所见不就是这样吗?在西街的古巷里拐弯抹角地走着,目光常被悬挂着大红灯笼的宅门吸引,原因不是因为门面的堂皇,而是其深幽和透着烟火的气息。西街的深巷里有许多被刻意挂着牌匾的老宅,都是名人的故居,特意彰显出来,是为了说明西街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以提升西街古宅的吸引力,但这些故居大多荒寂,不如那些仍有人烟的普通老宅更有生气。因此我更兴趣这些悬挂着红色灯笼的宅门,常在紧闭的木门前伫立仰望,感受一种家园的宁静,想象一番团圆的温馨;如果从虚掩的门里看到如老宅一样安详沉静的主人,心里更会产生一种悠缓和踏实。就这样,我的脚步和目光在寻求朴素、安宁和纯净的思想引导下,朝着那些烟火老宅而去。
我最后走进了一座挂着红灯笼的老宅里。这是我来西街旅游所住的民宿,虽然已是经营的场所,但是从原来的民居改造而来,且修旧如旧,刻意体现了古居的原始风貌,在其间俯仰行走,竟像真在西街百年的红砖古厝里生活一样。夜幕降临,古厝内灯光温和,偶有院中居客零星的说话声飘来。室外的西街古厝是一种怎样的宁静呢?我沿着木制的楼梯,向屋顶的天台走去,只见一轮圆月当空高悬,圆月之下,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十字架,像挂在月亮下一般,细看才知那是西街边上基督教堂的屋顶。夜空里出现的这一奇特景象让我有些震惊,仿佛听到信徒们悠长的祈祷,祈祷的声音在黑压压的古厝屋顶上漂浮,似要增添眼下这千年古建筑群的深沉和久远。
此刻,我的思绪散漫开来,从高悬的月亮,到高挂的十字架,再到高耸的教堂,我从一个个聚焦的物体联想到“角落”这一概念。对浩渺的宇宙而言,月亮再辉映大地,它也只是宇宙的一道光照,教堂再高大巍峨,它也只是占据了广袤空间的一个局部,它们都脱不了“角落”的命运和归宿。窄巷默默对酌的食客,狭室促膝欢谈的阿婆,红灯高挂的宅门,以及名士官宦的大厝,说到底,也都是一个个生活的角落。万物皆局部,人在角落里,这不是客观事实吗?这个在晋、洛两江拥护里发展起来的鲤城泉州,其实也是南下中原人生存发展的一个角落,沿此向南,又有长汀、永定、南靖,以至广东梅州、南洋诸岛等,无不有中原南迁移民落位的角落-----人生一世,无论天寿多长,心思多大,都只能在一个特定的角落里活动。但角落与角落是有区别的,有的角落让人不愿占据或不愿回顾,有的角落则使人期望拥有或心存追念,因为后者给人感动和感悟。我于是想起了那些给过我感动和感悟的“角落”来:
依然是默默对酌的画面。一间平房狭小的客厅,木门紧闭,酒气和烟气充斥整个空间,两个中年的男人已经在里面对酌了一个通宵,仍没有结束的迹象,从偶尔开启的门缝看去,两个男人都面色深沉。他们是分别三十余年的兄弟,三十年世易时移,父母已故,岁月蹉跎,有多少要说却不知如何说的话语,有几多深长的需要用静默去感受的亲情。他们是我的两位现也故去的亲人,但那个感人的角落依然清晰地刻在我心里。因为沧桑,更因为无需掩饰的真情和畅怀醉饮。
我的记忆里一直储存着一张北京胡同的照片,这是我亲历所见的一个温暖场景。在一条已经在拆迁中的胡同里,有一间挑着“爆肚”幌子的小店,店门用一道棉帘遮着,手一拨就能跨入。店面很小,营生也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三张条桌,小到只是售卖爆肚,将黑白的羊肚放到滚锅里一涮,配上自制的酱料端上,便是生意的全部。但在寒冷的冬夜里,这里却是街坊四邻的汇聚地,一份爆肚,一杯二锅头,便足够掀起热闹的调侃嘻语,不仅对熟悉的食客,即便是生客,只要你愿意加入,胡同人也毫不生分,碰上一杯,聊上。离开这间爆肚店大致已有二十年,那片胡同想必已被高楼替代,但我依然怀念当年亲历的那一幕。因为那里的简单、朴实和热情。
令我追念的角落还有很多,那个蹲在自家门前木板小桥上,对着溪水美滋滋吃面的丽江男子,那份自在,那份安然,令我羡慕,令我感动;那片多瑙河边的沙滩,那些忘记一切的日光浴者,闭目如眠,慵懒静卧,那份沉浸,那份松弛,那份旁若无人,让我反思自己的浮躁、紧张和杂乱。还有德国和瑞士的绿色山野,那或独立于辽阔草场、或孤悬于高高山腰的民居,其中的宁静,其中的纯净、其中的笃定,让我想到人性和欲念的修养。
人生的角落既是一种物理空间,也是一种心域空间,物理空间负责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心域空间则负责解决生存的质量问题。角落与角落有别,空间与空间各异,本质上有嘈杂和宁静两种区别,前者连着征战、争夺、烦乱、繁冗,后者连着宁静、安然、简单、纯真,似乎后一种角落的状况才是人生实际追求的目标。但要达此境界既需要生性的简朴,更需要后天的修成。这让我自然地想到了西街口上的开元寺。“此地古称佛国,满街皆是圣人”,这幅挂在天王殿内的朱熹语录似乎是在鼓励众生们修身养性,构筑健康的心域空间,过上透悟的幸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