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沉闷的车厢里并不拥挤,每个人都坐在座位上,并没有人需要站着。后排的两个小年轻,说着粤语,略带本地口音,想捕捉他们谈论的内容,却无法聚焦在一个点上。注意力的分散,使我不能定格在车厢里的某样东西很久,更不能看手机,因为一低头,那股在胃里蠢蠢欲动的什么就想一跃而出。好多年了,我已经不再晕车,而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抬头,转向窗外。路被挖得坑坑洼洼,四车道的中间被筑起了很多防护栏,修路的工人、机器混合在一起。透过某台挖掘机的车窗,司机两眼无视操作盘,只凝视着挖掘机伸出的,那个起落张合的大斗子。那神情,就如先生老问我,你打字时怎么只盯着屏幕就行?
远处,已经被架起来的高架桥,覆盖了当时大马路边上的一条排水渠。那时的模样,是两旁都种满了黄花风铃,每到这个季节,黄花点缀着泛出臭味的水渠,骗过了人们。即使是没有黄花的时节,坐公车经过也是闻不到的,因为不曾在这条马路上下过车,这一路都没有我的站点。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匆匆赶路,不知在哪里下车,一路一路地赶。也许是,在人的集体意识中,我们都知道,只有一个站点是值得我们下车的。
02
人们永远都不会停止修路。这是千真万确的。无休止的修路,背后都有一个集体的诉求,总想把自己和别的什么连通起来。别的人、别的地方、别的时间。我们同时也在追求着速度,仿佛速度是彰显人类不渺小的证明。如果我们在地球的外围,看着修的那条路,修着修着,它又回到了原点,因为地球是圆的。我们都以为在往前走,其实也是在往后走。就如我们说那些恶毒的话语,以为可以把它当做武器,可以防御,可以进攻,到头来这样的伤害还是回到了自己。所以,就忘了什么是前进的方向吧,只有眼下这个点才是不变的,守恒的。
03
“人会在某些场域里可以裸露自己的灵魂。”我在这沉闷的车厢里,安抚着那翻腾的胃,只能用思考灵魂这样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袒露自己的灵魂,邀请别人进来看看,第一个邀请的应该是我们自己。
读《一个人的朝圣》,一条孤独的路,一路上全是自己,那是个安全的区域。走-在-路-上,也可以有其他的方式。写作便是可以达到这样一个安全场域的方式,就如一个人的朝圣,在那个时空里,我们遇见了真实的自己。
学员写了一首诗,生理反应很大,又哭又吐。我听着窃喜,并非我冷漠无情。在我看来,这样的搅动千载难逢。那些积压的东西开始寻找出口,当这个出口足够大、足够宽的时候,它一泻而出了。所以,拿起笔书写,也就是踏上了朝圣之路,我们这一路会遇见什么,我们无法预测,因为每个人的自己都是深不可测的。但是,能肯定的是,我们会遇见很多很多的出口,就如一道道屏障的背后是一道道的门,我们还有很多很多门需要去打开,去遇见门外的世界。
04
晕车,我是晕车了,此时此刻才会以这些来打发这难熬的时间。晕车是有历史的,体内都还存留着那些记忆。追索着银幕,银幕里演播出一段又一段白色的线,就像修路、赶路的人们,永无休止。
姑姑抱着我,从爸妈工作的工厂不知带我去哪里。那时我尚未读书,爸妈、吃饭的桌子、凳子、碗,好吃的一款粥,只有这些认识。其他的,例如从这个村到那个村,从这个镇到那个镇,毫无概念。可是那晕车的记忆像是长在身上,像是细胞裂变后仍携带着一样的DNA。
我不知从哪个角度可以看见车行驶的沥青路。很新,中间有一条白色的线,一段完结又接着一段,长度相等,速度相同,无限地重复。这个画面一直存在记忆里。估计那会儿是坐在车头?或者是副驾驶的位置,我才能看得到前方的风景。而这风景,就仅仅是一条在沥青路上的白色虚线。
那虚线,由一小段一小段实线组成,由于中间有断节,在一个尚未上学的孩子眼里,这成了一种游戏。意识到一段过渡到另一段的时间差是有规律的。游戏就在这里了。虽然尚无意识明白那是为什么,却朦胧中抓住了某种节奏,微微地感觉到差不多了,另一段就该出现看。这成了晕车时唯一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其他的,两旁肯定有树吧?没有印象。估计是,那时小小的身躯是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兴许还被盖上被子,或许又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晕车,晕车的那种感觉。气味、人的话语声、以及待在那种不知如何是好(是吐还是要忍)的情景里,只能盼着目光所能接触到的那些虚线不再一段连着一段,那就表明,可以下车了。
05
报站牌上是红色的字体,伴随着报站的语音,上面显示的是要下车的前一个站。舒了一口气,快了,快了,下了车就会好。我坚信。
不再有那种摇晃感,胃也不翻腾了,着陆了。
妈妈到现在依然晕车。我坐在路边的站点,想到她,想到她为了不坐汽车,到哪里都需要爸爸开摩托车带着去。在我们认为是难受的,在她那里是舒服的。每个人对自己的身体,都是冷暖自知的。
06
一辆辆车从身边飞驰而过,仿佛都有同一个目标似的。好多个轮的大货车,像条大蜈蚣,淡淡定定地朝着它的方向行进。如果妈妈看到这场面,非马上要回家不可。人越老,就越是离不开自己生活的那个地方。晕车导致她极少离开那个村子。什么世界,在晕车面前都有没意义。脚如果不着地,胃里翻腾,世界再美也无暇顾及。曾经想过,以后会不会有一种交通工具让妈妈不晕的,她便会答应来城里,看看这个世界了。可即使是有,也保证不了全程都有。终归结底,这是一种恐惧。战胜恐惧,唯有面对。
是的,妈妈们的身上也会有恐惧的,即使她们是我们第一个安全的港湾。有些恐惧,有些人并不明白恐惧这个词,害怕、不喜欢、抗拒,他们只会做出拒绝,待在自己感到舒服的空间里。
先生说过,女人分娩时那种感觉是让男人羡慕的,因为他们无从体验。
我说,那时的女人会恐惧吗?
他说,虽然我体验不到,我想不会恐惧的,会是一种洗礼的喜悦吧。我不是女人,我具体也说不出来。
我想,每个女人在那个时刻是有本能的力量去战胜恐惧的。
07
恐惧,晕车也算是一种。前阵子一位朋友分享了一个小视频,一个居住在高纬度的女孩,到了每年冬天的来临都会陷入抑郁,无法控制。她意识到自己在恐惧寒冷。
有一年,她在冬天到来之际,脱掉所有的衣服,把自己浸泡在结冰的湖水里。刚开始她会不由自主地发抖,当她让自己融入到湖水中,当她变得安静时,她不再抖了,而是不由自主发出了笑声。她说,她感到喜悦,内在无限的平静、安定。之后的每一年,她都以这样的方式来迎接冬天。她不再恐惧冬天。
接纳,接受,便是战胜恐惧。
08
第二天,我依然要坐车。一样的气味,只是座位上换了另一群人。又路过那水渠,挖掘机的司机也换了人,不同的操作员,同样的操作方式,都是凝视那个大斗子。
胃里不再有翻腾的东西,似乎昨天的那种翻腾,心有余、这会儿荡然无存——我坐车是为了去做什么?
想到这里,不由得心生敬畏,为自己在出发前的准备而感到欣慰。
我坐车是为了去陪伴,陪伴一些与恐惧、无助、爱相关的话题。如此,我便接纳这是我行走的一部分。气味,摇晃,依然是童年的味道,可我已不再以那一条前进的虚线为焦点,为唯一可安抚的游戏。我看到了两旁的风景。即使是,以前的黄花不再,高高耸起的高架桥冷冰冰地矗立在那里,我也在内心坚定,只要我接受这就是我需要启程的,这我就是我要行走的。
隔着车窗,仿佛闻到春风送来了一条讯息。那讯息上写着两个字: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