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的藏北草原是最美的季节。蓝天上绽放出洁白的云朵,成群的牛羊悠然的在碧绿的草滩上散步。
当我初次到达那里的时候,迎接我的是帐篷学校里一张张灿烂的笑脸,以及孩子们脸上飘起的高原红。我无法形容那些孩子的眼神,因为当你看到他们脏脏的衣服,黑黑的小手,再去触碰他们眼神的时候,你的心里会有一丝疼痛。他们的眼神实在是太纯净了,就像高原的蓝天,清澈的向远方延伸。我惊异于这样深不见底的一汪又一汪的湖水,镜子一样的湖水里,是我疲惫的的身影。我的心忽而疼了一下然后柔软下来。天际的雪山像一幅挂了许多天的水彩画,辽阔的草原,美丽的雪山,成群的牛羊,几朵格桑花,我在这里放归自己的灵魂,让它站在雪山上,与我对视。我把自己流放在这里,只想在此时也让自己有一双深不见底的澄澈的双眸,只想在此时抖落满身的尘土,欣然接受孩子们送上的洁白的哈达,还他们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迫不及待的丢下行李箱,先拥抱了个子最小的女孩。她叫格桑卓玛,母亲刚刚因为难产离开了人世。父亲整日酗酒,8岁的格桑卓玛既要放牧牛羊,又要照顾父亲,这些多杰才仁校长在来校的路上已经提前告诉我了。格桑卓玛在我的怀里羞涩的笑了,就如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
“老师,你会不会唱歌?”
“老师,你给我们教英语吗?”
“老师,我明天给你带阿妈做的酸奶”
“老师,你晚上住我家的帐篷好不好?”
孩子们一个个打开了话匣子,他们的汉语像唱歌一样好听,我应接不暇。
多杰才仁校长乐呵呵的轰开孩子们,给我腾出一条路,先让我走进教室。教室就在帐篷里,里面摆了十来张课桌,前面支了一张黑板,黑板上写着“欢迎您,亲爱的老师”下面还有一行藏文,我一直认为藏文比汉字漂亮,那是一种不用写在方格子里的文字,不用被束缚,不用讲究横平竖直,这样的文字就像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任你的思想天马行空的驰骋。像游走的小蝌蚪顽皮的在纳木错湖水里摆了几次尾巴,透着圣湖的空灵和高远。那一行字我不会读,但是让我想起了临来的路上,看到的几处玛尼石堆,玛尼石上不也刻着这样的文字吗,这些飘摇在风里的经文,被草原上的风一遍又一遍的默默传送。据说草原上的牧民不识字,把经文刻在玛尼石上,或者写在经幡上,有风的日子,经幡随风飘扬,就如牧民们自己念了一遍经文一样。
多杰校长30来岁,但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高原的风吹日晒让这个藏族男子略显苍老,他毕业于内地某师范院校,因为牵挂家乡的教育事业,也为了实现自己“不让一个孩子辍学”的愿望,一毕业他就回到了藏北的家乡,刚回来的时候,还没有一所像样的帐篷学校,多杰求爷爷告奶奶,加上自己家里的一点积蓄,创办了这所帐篷学校,然后又动员周围的牧民把孩子送进校园,自己亲自担任了校长和教师。这期间,除了他这个创始人,来来往往的老师不下10来个,大部分都是一年两年就走人了,现在学校里依旧只有多杰一个老师,或许是多杰见惯了新来的老师,或许是他已经看出来我也不会在此久留,简单的交代之后,他就去县上了。
我翻看着点名册,被这些藏族孩子的名字吸引着。格桑卓玛我已经认识了,卓玛是藏族女孩子用的名字最多的,在藏语中,卓玛代表着神圣的仙女。“卓玛”的意思是“度母”,一个很神圣的仙女,通俗的话讲就是美丽的姑娘。我继续点名:白玛多杰,索南江才,久美旦增,顿珠次仁,拉毛错......
2
九月,草原上的格桑花开的更艳了。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格桑花倔强的挺立在凄厉的风中,越发的娇艳美丽。它的花瓣随着季节的变换,也在适应着环境。看似娇弱,实则蕴含了非常旺盛的生命力。细细的枝干,零落着几片发黄的叶片,在风里孤独的随风摆动,只有那一朵朵的花儿,在雪域阳光下闪着不屈的光泽。
转眼我已经来了两个月了,我没有洗过一次澡,浑身散发着羊膻味,当初的激|情和勇气,在空旷的大草原上化为帐篷里飘出的炊烟,有着牛粪味道的炊烟,渐渐升入空中,执着的围绕着我。
“老师,你的嘴唇裂口子了,都流血了。”格桑卓玛小心翼翼的对我说。这个苦命的孩子,她的父亲已经离家出走十多天了,卓玛的心里充满了忧伤和无助。
“卓玛,让老师做你的阿妈,好不好?”
卓玛用力的点点头,眼里有了闪闪的泪光。我紧紧的抱住她,用我的生命给予她永远的温暖。
“阿妈,阿妈,你不要离开我。”卓玛在我的怀里哭着说。
“阿妈不离开你,永远不离开你!”我比任何时候都坚定自己的承诺。
我用手摸摸干裂的嘴唇,手指上就有了几丝血痕。突然很想家,想我的阿妈,还有阿妈为我收拾的干净的小屋,干净的被褥。
这次来支教,是为了结束和他的那段没有答案的感情?还是为了完成自己支教的一个梦想?是为了躲避城市的喧扰,还是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短暂归宿?或许都有吧。
一直痛恨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但是感情的事情,身不由己,覆水难收。当我得知他有自己家庭的那一刻,我疯了一样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他紧紧的抱住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他不是故意的。我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他越不放手,我咬的越紧,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突然变成了食肉动物,闻见血腥味就兴奋,他终于松开了双手,双目血红。
“给我时间,求求你,给我时间。”
“不!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你走,我再也不想见你”
“可是我不能离开你,因为我爱的是你”
“收起你的谎言,留着你的爱给她吧。”
“难道你是冷血动物吗,你感觉不到我对你的爱吗?”
“我不是冷血动物,我是食肉动物,你再不走,我会吃人的!”
我声嘶力竭的喊叫着,并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我看见他眼神里最后一丝光熄灭了,他垂下头,无力的转身离去。
门把仅有的一点光亮关在室外。
我手中的这把刀也彻底斩断了那个“情”字。
我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我希望找到一个处所,一个能让我疗伤的处所,于是我来到了藏北,这里是纯净的。纯净的天空,纯净的白云,纯净的牛羊,纯净的草原,还有纯净的眼神。
深秋的藏北草原,草渐渐变黄,牛羊是最肥的时候,我已经恋上了这里牛羊肉,我已经可以熟练地用藏刀割下一块肉丢进嘴里,然后喝一口酥油奶茶,高兴的时候也喝青稞酒。我还学会了骑马,学会了辨别雨后的草原上长出的蘑菇:鸡腿菇,黄蘑菇,毒蘑菇。我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奔驰,任何一个帐篷里走出的牧民都会伸出热情的双手,欢迎我,我和大多数草原牧民一样,身穿藏胞,脚蹬马靴,颈前挂一串绿松石的项链,身上有很重的味道,只是我自己闻不到。
“几加央几哟,尼加央当尼哟,松加央松加哟,日加央当日哟……”听,哪里传来的打奶歌,我已经能听得懂意思了:搅一下福泽降临,搅二下引福迎福,搅三下福禄齐临,搅四下招来财运……
香甜的奶酪,酸酸的马奶酒,肥肥的牛羊肉,让我有足够的热量抵御这个冬天的寒冷。
这里是信号盲区,手机号码,QQ号码,MSN,邮箱等等统统没用。我把自己藏起来,藏在草原艳丽的格桑花下,仅一片绿荫,就够遮挡我小小的身躯。
3
昨夜下了一场好大的一场雪。
走出帐篷的时候,突然感觉天就是地,地就是天,天地还未分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天地,混沌如初。我像一粒极小的卵在天地之间做着美梦。我似乎看见了盘古开天,似乎看见了夸父追日,似乎看见了女娲补天,似乎看见了天在长高,地在下降,于是我慢慢落在地上,变成一粒小小的格桑花的种子,藏进土里,耐心的等待坚冰融化,春暖花开,然后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语文课,我领大家一起读李白的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已然没有了思乡的眼泪,我的内心安稳而幸福。
顿住次仁问我,“老师,草原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拉毛错问我:“老师,火车是什么样的?”
久美旦增说:“我长大了,也要象你一样成为一个老师。”
我画了高楼大厦,亭台楼阁,还有麦当劳的汉堡薯条,必胜客的比萨饼和沙拉,还有一列漂亮的机车正在奔驰,孩子们惊呼着,清澈的眼神里有了羡慕,有了憧憬。
我问丹增久美,长大了你还回草原当老师吗?他说,不知道。
诱惑无处不在。我的心里再一次疼了一下,为了这些真实的存在着的诱惑。
在这个辽阔而美丽的草原上,肥美的牛羊是我的诱惑,香甜的酥油奶茶是我的诱惑,蓝天白云是我的诱惑,静静的纳木错湖水是我的诱惑,没有一丝一毫杂质的眼神是我的诱惑,我尚且无法摆脱,更何况这些人生观价值观尚未定型的孩子们。
孩子们会长大,长大以后就会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标,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这里的孩子们是幸福的,他们也不会被父母逼着去学什么作文,奥数,舞蹈,钢琴。我们最喜欢的课余活动,就是在帐篷外的草地上,一边唱着动听的歌谣一边跳起欢快的锅庄。或者我拿起画笔,孩子们围在我身边,看我把草原收藏在我的画夹里,画夹里还有我被自己放逐的灵魂,或许灵魂已经在这里找到了归宿。
夜晚,我躺在有着美丽穹顶的帐篷里,我的小卓玛在睡梦里露出了甜美的微笑,她的父亲一直杳无音讯。炉子里牛粪烧的正旺,炉子上熬着喷香的奶茶,香气四溢,我只闻得见奶香味,牛粪味或许没有经过我的鼻孔,反正我已经闻不见了。通红的火苗映着我的古铜色的皮肤,还有我已经愈合的坚强的伤口。
多杰校长娶了一位当地的藏族姑娘,他说,他要让他的儿子女儿好好学习,将来的帐篷学校要变成和内地的校园一样,青砖青瓦,有大大的玻璃窗,教室里有暖气,有投影仪,有体育设施。
这样的憧憬很现实,或许这就是多杰这些年的理想,也是他在完成自己的宿愿,他完不成,还有他的儿子女儿,还有他的孙子孙女,愚公移山,代代相传。
多杰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想把时间放进一个大盒子里,把这里的一切定格成永恒,把自己挂在蓝天白云上晾晒,听着风吹动经幡,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
多杰笑一笑,转身忙去了。
我在藏北草原流放着自己的青春,我的青春已经悄悄的化为一粒种子,一粒格桑花的种子。
4
学校里的课程按部就班的进行。
春节期间,我终于鼓足勇气选择回城。那一段支离破碎的感情,交给了蓝天白云,交给了雪山湖泊,交给了美丽的草原,我带着愈合的伤口和纯净的眼眸重回都市,看繁花落尽,波澜不惊。
孩子们依依不舍,其实我很想把大家都带上,但是我不知道怎样管理连火车都没见过的孩子们,我唯恐把他们弄丢了,所以,我几经考虑,只带了最小的格桑卓玛,这个叫我阿妈的孩子。我俩搭乘几辆自助游的汽车,先到了拉萨,然后乘火车直达北京。卓玛一路都很乖,对看到的新鲜事物,不时的发出一声声的惊叹唏嘘,这些曾经是草原上的海市蜃楼般的景观,在格桑卓玛的眼里,心里处处盛开。
“喜欢城市吗?”我问卓玛。
“喜欢。我长大了一定要来这里上大学”卓玛高兴的说。
“你想不想在这里读书?”
“当然想了。”
“那你大学毕业了是不是就不回草原了?”
“不,我要回草原,但是我也要留在这里,草原和城市,我都喜欢。”
对于这个回答,我很满意,因为我现在不就是这样吗?我厌倦了城市的喧嚣,来到了草原,呼吸着纯净的空气,让心灵沐浴着蓝天,白云,雪山,湖泊的抚慰,骑上骏马,自由驰骋,没有红绿灯的限制,没有左转弯的限制,更没有单双号的限制。
卓玛身穿美丽的藏胞,成了小区里跃动的风景。
我给她联系好了一所小学,学校很漂亮,宽阔的大操场,塑胶跑道,计算机室,图书室,航模室。我的阿妈一跃成为奶奶级,乐呵呵的接受了这个孙女。我的闺房成了卓玛的天地,她将在这座城市开始自己崭新的生活。
安排完这一切,我一个人踏上了回藏北的路。
早春,清晨,我站在帐篷学校不远的地方,感受一粒格桑花的种子执拗的在土里伸了一个懒腰,想破土而出,身边坚如磐石的冻土取笑它说,小东西,别逞强,小心折断了你的细胳膊细腿。于是种子只好蛰伏起来,等着冻土融化,好些天过去了,终于感觉土有一些松动了,种子喝了一口融化的雪水,把积蓄了很久的力气都用上,钻出了黑暗的地下,和小草一起顽强的生长起来。
多杰校长无奈的说,这个学期暂时还没有来支教的老师。
在没有新老师到来之前,帐篷学校依然是我暂时的归宿。
藏北草原上新绽放了一朵格桑花。那是我流放的青春浸润了高原的晨露,开出的一朵美丽的花儿。
遥望北方,莽莽昆仑山横卧天际,回望南方,葳蕤起伏的冈底斯山脉和念青唐古拉山脉,巍然矗立。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我大声唱着歌,看格桑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