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佘家庄这个男人是天的地方,“龟耷头”是一种为人不齿的稀罕存在。
国亮小爷爷在没娶媳妇儿之前是个精(纯粹)老实人,老实到平日里人们大多忘记或者说可以忽略有他这么个人,包括他的父母兄弟。
每到春天,村西头的老皂角树下一大片野蔷薇开出一片亮白,浓郁的花香招来成群的蜂蝶。放勋家的小姑娘却偏要绕着道儿走,说是这味道腻得人头晕,和守珍小奶奶脸上的脂粉垢一个样。
守珍小奶奶第一次进佘家庄的时候,朦胧的月色里,盖头下单一个柳枝浮摆的背影就醉瘫了一众小年轻,浓郁的脂粉气呛得院外巢里的乌雀儿都忍不住打了喷嚏……
第二天清早,一对新人房族里挨户敬喜茶的时候,放勋家的小姑娘躲在父亲背后怎么着也不肯见这端了红糖枣茶的小奶奶……
脸上厚厚的脂粉脱了水风干后,像墙面起了裂纹等着驳落的腻子膏;那裂纹缝里挨挨挤挤的麻斑点儿随时都准备蹦出来,涂得血红的嘴在这白刷刷里显诡谲怪异;眉毛描画得细长轻佻,一双鱼泡眼鼓出来足有半公分……
开了腔,嗲出来“城乡结合部”的调调儿,激发了满村子的鸡皮疙瘩;走起路,脖子、腰身、腿子左右扭成了上下重叠的两个“S”,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鱼泡眼儿,略过女人们的身子直勾勾往男的心里钻,挠不出半丝痒意,反倒平添了堵叫人作呕……
放勋家的小姑娘是头一回听见国亮小爷爷的笑声,这个佘家庄里的精老实把笑意堆得满脸。双手从肩关节就垂落下来,双腿从胯关节就疲软下来,一身新装在低脑壳弯腰里翘了后下摆。小姑娘觉得,给个拜垫他便能匍匐在地、长跪不起,活脱脱成了只缩了头的乌龟……
午饭过后,好事的女人们三个两个凑在一起就来了消息,“是个妖精,原先勾搭得一个有家室的,被人娘家几个兄弟堵在床上打得半死……”
“啧啧,有手段呢,关在屋里头居然招进来村里头个小伢子(小伙子,年龄小)……”
“这同在一个庄上,闹得父母都没脸出门,赶紧打发了……”
“嘿嘿,国亮这个龟耷头,捡了宝似的美着哩!”
国亮肯定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成为这佘家庄的焦点,以前估摸着是不敢想,而现在却是没空想。
趁着天不亮倒尿桶……煤油灯下再端上一盆洗脚水,忙得不亦乐乎!耷了头,低眉顺眼,他爹娘瞧着气闷,坚决分了灶单过……
这“城乡结合部”倚在自家门框子上,血盆大口喷得瓜子壳溅了一地,小姑娘肚子里憋着气,恨不得拿了扫帚赶出去。
放勋妈怕生疏了人意,赶在家里的小祖宗闯出祸端前连忙打起了哈哈,“国亮家的,这是有事儿?”
“咯咯咯,哎呀,也不晓得是怎么了,犯困提不起神,总觉得恶心。来请勋哥儿搭脉看看……”说罢,翘了兰花指又往口里头投进去一粒瓜子。
放勋妈按捺住怀里的小姑娘,“哎呀,可不凑巧的,放勋今儿个值班。国亮家的,你怕不是有了……”
叠加的双“S”浮摆着才摇出院门,放勋妈赶紧松了手,嘴里头嘀咕了句,“这喜害得够早呀!”
在守珍进门七个月产下个男娃儿后,国亮的爹娘兄弟再也坐不住,“这娃儿定是成亲前就有了的,你个怂货,就由得她去了!”
“不由着她,打跑了你们再给我找上个!”国亮耷了头连眼皮子都懒得翻一下,吐出口的话却直叫他娘晕得差点儿翻了白眼!
老皂荚树下的野蔷薇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国亮的生活没有多少改变。趁着天不亮倒尿桶、泡上一碗乳儿膏……煤油灯下泡上一碗乳儿膏再端上一盆洗脚水,忙得不亦乐乎!
等到这脂粉垢一样的花香再熏得小姑娘头昏脑胀的时候,佘家庄出了件天大的事。两三岁的娃儿浑身紫不溜地躺在地上抽搐,精老实人国亮瞪圆了醉得腥红的眼,手里头的车鞭子不分轻重,“这个臭x子(不讲脏话),卷了钱财跟人跑了,还留下你个野种……”
有心软的掉了泪,“你和个娃儿撒的哪门子气,他懂个啥……”
“谁心疼谁领屋里头养去,老子可没个闲钱……”只一句便刷足了三十多年的存在感,噎得老的少的再吐不出话来。
后来,当老皂荚树下亮白成一片的时候,每一轮不分轻重的酒后扬鞭,院子里总有孩子倦缩在地上抽搐……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精老实,从来不缺的却是龟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