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安徽省东至县与江西省彭泽县交接的牛栏冲岭上,郁郁葱葱的毛竹随风摇曳,往下看,眼前就是江西省的省界范围内了。
如果是十年前的大年初四来到这里,很可能,你会迎面撞上当地舞龙灯的仪仗队,以及拥簇在四周闹闹嚷嚷的人群。如今,这个小村庄只剩下一户人家,即使是在最热闹的春节期间,你也能够感受到自然逐渐入侵人类居住领域时的那种静谧。
在互联网上,人们总会吐槽一年不如一年的“年味”,这种玄而又玄的味道,或多或少会伴随着春晚节目的难看、人与人之间边界的扩大、城镇化进程的加速而实实在在被冲淡。而在中国很多很多的小山村里,这种感觉真实到可以触碰。
因为选择回到这里过年的人切切实实在减少,从山脚,到山腰,零星散布建筑的房屋,基本都已被遗弃。悬挂在村子头顶上的,是一扇巨大的白色风力发电风车,呼哧呼哧地轮转,昼夜不息,轮转不停。
在黔东南的一些村寨里面,即使人很少很安静,也能够通过空气,传来一两声狗吠声。但在这里,寂静得无以复加。糟糕的地形使得这里耕地很少,疏松的土质也使得尽管拥有成片的毛竹,可稍加砍伐,很可能就会引发泥石流和塌方。
其实早在十多年前,东南沿海工厂的呼唤已经将这一带的年轻人席卷一空,靠山吃山的理论,如今不能再去指导实践了。
从前几年开始,当地政府在距离这里约莫几公里的地方,放置了一块平坦的土地,并且补贴村子里的居民去那里建新房屋(避免塌方和泥石流的影响)。于是,村子里的村民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选择搬离了这片土地,唯独剩下村口一座三层独栋的大屋子。
于是,整个村子仿佛都属于一个被遗弃的角色一般,站在这里,其实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它俨然成为了弃置品,但信步其中,能够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时空交错的混乱感。
例如这条斑驳的水泥路,一路曲曲折折,从山脚一直通向山腰,在它的旁边,蜿蜒的水沟从山腰流淌下来。假使时光倒退几年,在初四这天,应该人来人往,四处都是嬉戏的孩童。这样讲有些夸张,但无需魔法,只要坐在这里稍微沉下心去感受,能够感觉到其中时间的流逝。
还有村口朴素挺拔的宗祠,门前堆满了山头落下的枯黄竹枝,很明显,它已经不再是村子祭祀活动的中心。今人们迁徙,先人们也只能跟着迁徙。
一些破旧的泥瓦房子,大门敞开,从二楼的屋顶开始,木质横梁的腐烂使得二楼的墙壁整个坍塌。而一楼的地面上,芒草肆无忌惮地生长,黑漆漆的,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子的墙壁上,大多张贴着一些极具年代感的海报或者当时家家户户几乎必定张贴的世界地图,当然,还有孩子们的奖状,以及退役军人的部分福利:每年一张新的月历海报。
而堂屋的屏风上,人兴财旺,四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上下联写着“居之安山明水秀,人之和天长地久”,对应着空空荡荡的村庄,不禁有一点黑色幽默的意味。
在一间屋子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台年代久远的电话机。为了方便记忆号码,墙上用马克笔写着一些重要联系人的号码。
村头小溪口的一座小桥下,放置一个杀猪用来烫猪毛的盆。在农村里面,尽管没有宗教信仰,但杀猪仍然是一项集体行为。因为成年猪一般很大只,需要几位壮年男子一起帮忙,才能够将它制服。现在既没有猪,也没有壮年男子,只有一个闲置的杀猪盆,在永远也不会被启用的未来,陪村子一起慢慢腐烂。
拍摄到一半时,突然出现一只狗,冲着我吠了几声,然后闷着头,朝着山腰的方向奔过去。在一个村子处于熟人社会、没有太多人口流动的状况下,最好要小心这里的狗,因为看到陌生人时,它们一般都会很凶猛。紧张之余,我赶紧抓起了手边的一根木棍,然后张望一下,有没有路能够绕开它,避免对峙。
可它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头也不回地朝着更远一点的山头跑去,我对它的感觉如同它对我的感觉或许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对方在这个村子里,究竟要做什么。
整个村子,约莫有四五十户人家,只有山脚下那座三楼独栋的房子半掩着门扉,门口简单晒着一些衣物,通向二楼阳台的水管,涓涓有水流下。一切的征兆,表明这里有人居住,淡蓝色的玻璃窗内,站着一个老人(也只能是老人)。很难想象,一个居住在这里这么多年的人,看着村子里的人家一户一户地搬走,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村子里面并非全是泥瓦房子,也有一些在十多年前还算时兴的双层甚至是三层的水泥楼房,尽管审美不敢恭维,但是在彼时的很多农村,这已经是能够让很多人羡慕的居住条件了。也正因为这样才让我难以想象,这一村子的居民,在集体商量好,弃置这座村庄时,究竟作何感想。
回去时,一路上我都在听Teleman乐队的English Architecture,其中有一句歌词是这样唱的:
And English architecture
Is far away
Maybe I’m waiting for a bell to ring
A symphony to play
在这首歌里,还唱到了时间的流逝,唱到了那些走了之后的人们,以及寂静的现在。尽管整首歌的节奏很欢快,但仍然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戚戚感。
一片土地是神奇的,水、土和它孕育的人,往往是混溶的。往往,它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打量整个世界的角度,会在日后很多不经意之间流露出一种潜移默化的施舍。
所以,身处一座废弃的村庄里,我能够感觉到,尽管人们已经走向外面的世界,但它仍旧能够告诉你来自哪里,也能够影响你走向哪里,更重要的,它会提醒你的回忆,从而让记忆更加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