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与母亲视频，不经意间瞥见父亲鬓间一角自屏幕闪过，方才明白父亲在一侧默默听着，但我不愿拆穿，料想父亲也是不愿的。我们都怕极了要上演如此忸怩的一幕，即使彼此牵挂，也不轻易提起……
父亲是什么存在，与幼时，与此时，浮现在我眼前的父亲的画面竟有如此截然不同的两面。
小时候，父亲是讲究的，体面的，威严的。在小时候的我眼里，父亲与村里其他孩子的父亲都不一样。明天一早，我总能听到父亲刮胡子的剃须刀发出的沙沙的声音。他总是早早地收拾自己。一丝不苟的头发，齐整的衬衫，笔挺的裤子，纤尘不染的鞋子，这就是我的父亲。他不务农事，不务家事，不说粗语，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也从不与母亲吵架。他只端坐在理发店，替过往男女老少理发，间或在理发店一角，熟练地操作缝纫机，针随脚动，布随手动，将衣物裁剪成别人需要的尺寸。我喜欢剪刀落在我头发上的卡卡的声音，我喜欢享受穿着他给我制作的小碎花裙子时同伴羡慕的神情。我敬仰着这位被村人美名“华哥”的父亲。
随着年龄增长，父亲的形象渐渐不再高大。没有了理发店，缝纫机也落了灰。时代变得太快，但父亲似乎不愿赶上时代。村里人纷纷到广东寻找机遇，但父亲甘心留守家乡，即使他仍然关注实事，即使他依旧看普法栏目剧。但他确是落后于时代了。无数广东务工的人衣锦还乡，盖起小洋楼，开上小汽车，小康的幸福气息扑面而来，显出我们家的特立独行来。父亲在家乡创业失败，索性一下浇灭了考创业致富的热情，跟着其余乡人在附近工地挥汗如雨。他似乎越来越不在意外表与衣着，越来越低下了他倔强的头颅。连我们孩子也开始敢于挑战他的权威，他开始对我们的问题没有了回答的权利。慢慢地，村里再无人称他为“华哥”，他终于慢慢成为了大叔了。
我羡慕其他小伙伴要很多的零花钱，羡慕他们有很多父母从广东带回的新奇玩具，羡慕他们不用收父母的管束。我抱怨父亲为何不去广东工作，为何不去挣很多很多的钱。起初他并不回应，后来有一次，他沉默良久，低低地回：“我不想你们成为留守儿童，我想看着你们健康成长，顺利地通过教育飞向更远的地方。”我好像明了他的苦心，此后不再提此事，他也不谈此事。
听到许飞的歌曲《父亲写的散文诗》，我想到的是父亲如我现在一般大的时候，在我奶奶的诉说中窥见的一点华彩。年少辍学，去广东闯荡，一腔孤勇，在都市中摸爬滚打，工资寄回家，给酒鬼父亲和刚毅母亲，供弟弟上学；被女孩子们喜欢，与朋友闹腾；写温情的家书，穿新潮的衣服……
他知道深圳的繁华，他知道邓丽君和黄家驹，他会流利的粤语，但却从不提起。之前为了父母，如今为了父母和孩子，他甘愿被困在家乡。现在他煮饭，他洗碗，他秃头，他发福，他驼背，他世俗。但是我相信他心里住在一位少年，掩于岁月，止于岁月。
“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的青春留下来的散文诗……这是我的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的生命留下，留下来的散文诗……”这首歌让我愿意这样想念我的父亲，当他还不是父亲而是少年的模样。透过歌声，我仿佛与那个少年相识一场，而他重新赐予我生活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