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不过二十八岁零三个月,却生得一张四十岁人的脸,身体也不好,再怎么保养也抵不住各种莫名其妙的病痛。
她是时候收手了,敛下风头,和那个与生俱来的隐秘本事。
01
叶灵出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又是女子,小的时候便显出与他人有异。
她曾因此而备感不安,周围游游走走许多“人”,嘈杂聒噪。幼孩可爱,那些“人”便常常逗弄她,每每将她吓得哇哇大哭,严重时发高热,惊厥不醒。
家中老人找了大师来看,道是她身有异能,天眼未合,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叶灵的母亲不信,却也拗不过老人给她喂了符水,说来也怪,符水喝过三碗后,叶灵又活蹦乱跳了。
渐渐的,叶灵对那些来往的“人”也司空见惯起来,同一屋檐,互不干扰。她亦不怕他们,活人才更可怕。她宁可面对游荡在空中的影子,也不想面对她那酒醉后对她和母亲动手的父亲。
她的童年像那些游魂的脸,铅灰的,麻木的,无动于衷的,话越来越少,心越来越沉,本以为就这么走到成年,走完一生,转折却出现在某一晚的梦魇后。
梦中的她走进一座三层厂房,夜像泼墨一般的黑,她孤独走在长长的走廊,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她从一侧直上三楼,又从另一侧下楼,一路无人。
直到下到二楼拐角,叶灵隐约看到有人躺在地上,血汩汩地从身下流出。
她呆住了。
躺在地上的人是她的父亲。
而阴影中还藏着一个人,她刚想走近看清一点儿,却猛然从梦中抽离。
周围一片静谧,连那些游魂都沉默。父母都不在家,空气中有一种咸涩气味,诡异莫名。她呆坐床上,直至天边微微发白。
母亲回来了,取了简单的衣物,又匆匆将她抱起,一直抱到靳婆婆家。
“你乖乖儿待在婆婆家,妈妈去县城办事,回头给你带好吃的。”母亲摸摸她的头,眼里有不易觉察的泪光。
她没有等到母亲回来。
那天她等到一个消息,父亲夜里被人杀死在他的三层厂房内,腹部和心口中刀,鲜血在楼道漫溢。
靳婆婆收养了她。
靳婆婆是村里的灵婆,靠给人算命看风水为生。原本的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度日,自从叶灵进了家门后,她的一切便“灵”了起来,短短数年,已经远近闻名,请她问卜占卦的人至少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收费也水涨船高。
不过靳婆婆不怎么花钱,未换大屋,亦少买贵重之物。她不止一次对叶灵道:“这些钱将来都留给你,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以后拿着这些钱去找你娘。”
叶灵不吭声,她本来就不爱说话,静静地看人和“人”来来去去。她觉得靳婆婆其实是知道母亲去了哪里的,即便母亲没有告诉她,她或许也能算得到。
但是,当别人不愿说的时候,再怎么问也无济于事。
再后来,靳婆婆很老很老了,时常窝在摇椅里看着窗外的虚无,从日出到日暮。
还是有很多人预约,她挑一些大单接下来,然后让叶灵处理。
“你迟早要自立根生,这样我才敢死。”靳婆婆说,“你比我灵多了,就是懒。”
叶灵对这些大单不感兴趣,都是些看地皮,建高楼,办展会,算仕途什么的,这些客户又是冲着靳婆婆来的,对她并不看好。
叶灵的名气是在其中一次接单后大涨的。
客户是一名企业家,打算在开发新区在建的一栋写字楼里买下两层作为办公场所。
叶灵代替靳婆婆出场的时候,企业家又摇头又叹气:“你一个小姑娘能说出什么道道儿来,你赶紧走吧。”
于是叶灵就掉头走。
走回去又被靳婆婆骂回来:“死女伢,都收了人家的票子啦,快回去!”
叶灵闷闷回去,丢了一张纸条给企业家,只写两句话:“付诸东流,血本无归。”
企业家大怒:“这栋楼是未来新区的标志性建筑,楼下还会建成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商业mall,风水也特别好,怎么可能会投资失败?”
叶灵淡淡道:“不信拉倒。”
企业家气鼓鼓地甩手走人,订金都拿走,叶灵也不问也不追,靳婆婆气极,说铺子都要给你败掉。
“我不过是说实话。”叶灵安安静静地说,她看得见将来,这不费事。
靳婆婆看不到,她半信半疑。
一年后,企业家找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是买了房后半年开发商跑路,那大厦成了烂尾楼。门口又开始规划高架,直接破了原来的风水局。
在这之后,企业家每做一笔投资都来找叶灵,他朋友圈内的人也来找叶灵,圈子越滚越大,叶灵便开了公众号,做了小程序,请她占卜也需要预约排期了。
靳婆婆又老了一点儿,但是变得开心起来,开始规划墓地,说墓地比现在住的陋巷好,墓地一点儿都不萧瑟,四季芳菲,夜里更加热闹,还可以和左邻右舍一起搓个麻将。
萧瑟的是身边,走的走,死的死,沉默的沉默。
终于在一个黄昏的斜阳下,靳婆婆要走了,她握着她的手,只说:“不要怪你娘。”又说,“留给你的你尽管用,没有留给你的自己想办法挣。”
生命的口袋破了,滴滴答答落了一堆零碎。
关于母亲的去向,她还是没有说,这是需要叶灵去探寻的真相,无论真相是如何,无论用什么方式获得,都不能改变真相本身。
靳婆婆走以后,整间屋都空了,叶灵并没有哭泣,她从来不哭泣,连父亲去世母亲离家都没有哭泣。
她也没有什么快乐,虽然快乐并不难,承受下全部的哀伤就可以。但她的哀伤太多,除了自己的,还有旁人的,太重太重,像一座秋山的落叶那么重。
名声大涨后,叶灵接了很多单子,她并不缺钱,只是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都来找她,她总是心软,拗不过对方的哀求,只好看了一场又一场的未来。
其实,预知未来有什么好,她就不想知道未来。唯一一次看与自己相关的未来,是她谈了男朋友后。男朋友倒是很体贴,长得也好看,她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只是有一次好奇看了看他们的将来,发现男朋友的婚礼上新娘不是自己。她想了想于是提前提出分手,既然命中注定不能一起,不如在不那么痛的时候离开。
她大多数时候都恹恹的,昨天今天明天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人来来去去,死了以后就在另一个世界来来去去。
她只有在春天花开,秋天结果的时候变得兴奋,枝头沉甸甸的,她会侧耳倾听,仿佛花开有声音。也会仰着头,笑着跟青青黄黄的果子说话:“你是橘子么?还是橙子?”
02
预支了那么多未来,说了那么多秘密,叶灵开始发现有反噬,那就是自己在加速衰老,长了许多细纹,泪沟变深,记忆变差。刚刚发生的不记得,但是久远的过去却能记得清楚,包括久远的梦境。
她总是重复做那个三层厂房的梦,从另一侧楼梯下到二楼便见到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她每次都尝试看清那个站在阴影处的人,却总是莫名抽离。
这是一个悬案,多年未破,成了叶灵心上一个死结。
叶灵接的最后一个单子是帮人看婚房摆设,男主人将她一领进屋子她便觉得极其不适,她起初以为是哪里的风水摆设出了问题,可看了一圈后也没看出所以然来,直到暼见在阳台浇花的未来女主人。
女主人看上去娴静温和,望着花和望着人的眼神都是柔软的,是个任凭谁都会喜欢的人。
叶灵却看到了围绕在她周身的黑气。
问题出现在她左腕戴着的一只玉镯,很古老,通体青翠,是少见的上品。她从这玉镯上至少看到三个女人的魂。
第一个女人穿着明朝的服饰,像是显赫人家的主母,庭院静好的画面突然急转而下,一群官兵冲进府门,横冲直撞,见人挥刀,满门。戴玉镯的女人浑身是血地躺倒在地,没了声息。
第二个女人一身清朝宫装,与身边的盛装女子们侃侃而谈,时不时炫出手腕上的玉镯,旁人一脸钦羡。间隙她接过宫人递来的一碗甜羹吃上两口,突然腹痛难忍,口吐鲜血,一命呜呼。
第三个女人是民国打扮,正挽着礼帽男人从电影院走出,不巧遇见街中两个黑帮火拼,刀枪无眼,波及二人,礼帽男人不及躲避,顺手将女人往面前一推,正正拦在了刀口上。她死不瞑目。
三个女人都带着怨气而死,自是不甘心。
“这玉镯哪里来的?”叶灵问。
“我送她的,定情信物,怎么了?”男主人走过来揽着女人的肩,“是经人介绍从一个摆弄古物的行家那里买的,我请人鉴定过了,是很好的成色。”
“不是成色的问题。”叶灵解释,“问题出在它的来历上,来历不明的古玉最好别戴在身上,要么深埋要么封印,否则怕是会影响人的神智和健康。”
“不可能!”男主人竟有些恼,“这么贵的镯子怎么会有问题?还能弃了?!”
“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
“我只是让你帮忙看房子的风水,这其他的没有让你看啊。”
叶灵深知自己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作为一个灵媒,不适合泄露太多天机,更不能干扰命中的轨迹,反噬的威力她已有所感知。
叶灵点点头,未再就此话题继续,只点了几个屋内陈设的摆放便离开了。
三个月后,男主人一脸愁云地找上门来。
“她病了,发热,掉头发,整天发噩梦,精神也越来越差,暴瘦了十几斤不说,还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性情……可以说大变吧。”
“去医院看过么?”
“看过,查不出什么问题,各项指标虽然有些不达标,但都不是大问题。所以啊,我觉得还是撞邪了,可能就是应了大师你上次说的吧。”
“所以呢?”
“所以想请大师化解化解。”男主人像看救命稻草一般地看着她。
“倘若当时你们听我的,只要将镯子弃了即可,如今作用已经开始,怕是有点儿难……”
男主人一着急,眼泪鼻涕一把地跪了下来:“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我只求你救她,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叶灵平日里最看不得别人在她面前哭,心一软便应了下来。
风水改命这种事很凶险,且此时介入已有些晚。叶灵还是勉力做了,好歹是救人一命的事情,那玉镯再多伤一人性命恐怕会变得更为凌厉,如今化解了也算功德一件。
但叶灵终究是乐观了。经此一事,她感觉自己瞬间又老了五岁,二十大几已经像三十五岁的女人了。她下定决心结束了营生,钱又不是越多越好,够用就行,反正孑然一身,余生可以四处游历,她一个无根的人,到哪里都没什么区别。
当然,她还可以循着线索去找母亲,解了她命中的死结。
03
烟雨江南,广袤塞北,七彩云南。红尘辗转,她行在路上。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去认识别人,孤独着,并享受这种孤独。
古城静谧,细雨绵绵。叶灵在茶社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了,温一壶茶可以坐一下午。茶社没有多少客人,比如这一日,除了叶灵,便只有一对年轻夫妇。
男子在劝:“既然学车,就好好学嘛,别半途而废。”
“我不喜欢开车,再说家里有一个人会开就够了,我自己也不怎么出门。”
“那就多出出门,找几个闺蜜多聚聚,喝喝茶,或者去逛逛商场。”
“我还是不想去……”
“将来生了小孩,而我又恰好不在家,你们要有个什么事必须出门怎么办呢?”
女人沉默。
“所以嘛,开车出去总要方便点儿。”男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乖啦,明天继续去学车吧?”
女人终于点了点头。
不过一对寻常夫妻,叶灵暼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回,吹了吹浮起的茶叶后,突然觉得双眼被光亮晃了一晃。
有什么画面在面前闪过。郊外,一辆蓝色轿车风驰电掣地在半山腰行驶。山路崎岖多弯道,车速却一直未减,终于在下一个弯道口狭路相逢对面驶来的小型货车,蓝色轿车猛打方向盘,失速直冲向一侧的悬崖,不就便爆炸起火。
车内仅有一人,刚才不肯学车的女人。
画面闪了一下,见到了刚才的男人,他正揽着另一名年轻女子在蓝色轿车边商量着什么。
“我只在刹车上动了少少的手脚,她刚学车,一定无法应变,到时候我引她上山。”
“不会出什么纰漏吧,我怕……”
“怕什么,要想有所得总免不了冒险,迟早要做的事,早点儿做比较好。”
叶灵一身冷汗。
再抬头看向那对夫妇时,发现他们已结了账往门外走。
报警?上前提醒?没有证据只说自己是灵媒,别人会不会以为她是疯子。叶灵抿了抿嘴,把头埋下去。她不该管的,管了也未必有用。
但她还是追出去了,那些画面在脑中反复重演,太拥挤喧闹,她无法视而不见。
那对夫妇很愕然。
“我不认识你,也没有你这么大年纪的同学。”女人莫名得很。
“我是你师姐,阿英你不记得了?”阿英是她方才听见的称呼。
“确然没有印象……”
“难得见面,不如一起喝个茶?我明日就要坐飞机走了。”叶灵期期地看着她。
男人在一旁怂恿:“那就和朋友一起聊聊嘛,也别总闷着。”
女人不情愿地看着他离开。
叶灵这才正了面色:“我其实不是你的什么师姐,我是个灵媒,你近日有大难。”
女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掉头就走。
“你马上会走到右手第一条巷子,在巷口碰见一名六十多岁的妇人,她戴着波西米亚的披肩,黄蓝色的。巷内有一名卖橘子的小贩,他担起担子预备离开,却被骑车人撞了一下,有一担橘子掉落下来。”叶灵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她知道她会回来。
十分钟之后,女人与叶灵重新坐在了茶社中。
“我不信,他怎会害我,甚至想杀死我?”女人摇头,“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
“你走了以后你的一切还是他的,而且不用看你脸色就随意取用。”
“太可怕,我还是不能相信。”
叶灵没有多费唇舌,将她带上在某小区门口等着。夜色深深,小区门口出现两个身影,正是男人和另一个年轻女子。二人分别依依,忘情亲吻。
这一幕尽数入了女人的眼,她挂电话给男人:“你在哪里?”
男人喘着气回:“刚去公司处理了点儿事,这会儿跑步回家呢。”
女人掐了电话,眼神冷冷的,全身上下都冷冷的。像突然下了场雪,雪花落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
女人说谢谢,顺手取了一沓现金塞给叶灵,叶灵推脱,说:“我已不营生了,不过提醒你避开,你不该这么早死……”
女人笑了笑:“当然,我会活得久久的。”
叶灵离开后,总觉得心内不安,两天后她终于忍不住张开天眼望了望,这一望让她惊得差点儿落了手中的杯。
女人寻了人,先他一步破坏了刹车,让男人在一次偷情时车辆失控撞向护栏,从高架落下,车内二人双双殒命。
彼时的叶灵已在它地,无能无力。原来伸手去救,并非是从黑暗到光明,也可能从黑暗到另一个黑暗。
岁月在风摇影落里悄然增加了两三个年头,叶灵更加沉默。
依从人心的选择,结局却背叛人心。以为结束营生内心便会安静,谁知喧闹的依然喧闹,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吵吵嚷嚷来来去去,她有时会分不清哪些已经发生哪些正在发生哪些将要发生。
就是吵,然后头痛,她需要吃药才能睡着。
想干脆关了天眼,可念及心中那个死结,又只好作罢。
她十分羡慕那些母女,可以亲亲热热地依在一起,有时像姐妹,吃同一桶冰激凌,用同一根吸管,曾是身体的一部分,血肉都在一起的。
难以想象会分离。
难以想象分离的痛。
但是面前的这对母女却在吵架,吵得很凶很烈,像宿世冤仇。
“你考得那么差,还想玩手机?你天天玩手机是不是跟你们班那个姓贾的男生聊天儿,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不要你管!把手机给我!”
“成绩没上去,手机没收!”
“把手机给我!”
“不给!”
“你什么都不懂!”女孩儿哭着冲出快餐店的门。
这个世界凉凉的,连枝头闹盛的季节也是凉凉的。被留在快餐店中的母亲捂着脸哭泣,叶灵递过一张纸巾。
母亲顺手接过,一边擦眼泪一边吐苦水:“我也是个老师,我自认很懂得该怎么教育一个孩子,家里对她一直要求很严格,她做作业的时候我也在旁边看着。生活方面也都做得尽善尽美,牛奶水果蛋白质什么都配得好好的,我为了她甚至连单位评职称的机会都放弃了。结果她竟然这样,我太失败了,我太失望了!”
叶灵又递去一张纸巾,她却没有接,短短几分钟,她已经整理好情绪,望着叶灵冷静地说了声:“谢谢,我该送她去补习班了。”便提脚走了。
叶灵有些呆,她分明看到那个女孩并没有去上补习班,她的母亲在找了她一晚上后与半夜归家的她大吵一场,双方都喊着最绝情的话,女孩冲动之下,冲上阳台一跃而下,桃花般的脸突然败落……
叶灵心里没来由的痛。
如果有天堂,会不会舍不得?
如果可以重来,会不会在暗香微语间仍然选择将软糯的小手置于你的手中?
叶灵竟然哭了,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二十年间的孑然孤单。
她追了出去。
叶灵是在一个运动场旁见到了女孩,彼时的她正专注地看着场中的一场足球赛。
叶灵在她身边坐下,问:“那个10号踢得很好是么?”
“你也觉得他踢得好?”女孩转过头来,眼睛亮亮的,“他是我同学,姓贾。”
“你喜欢他?”
“大家都喜欢他。”女孩的脸红了,“他成绩也好,什么都好。”
“你男朋友?”
“当然不是。”女孩咬了咬下唇,“不过我希望是。”
她说完这句话转头狐疑地望着叶灵:“怎么你不教育我么?”
“教育你什么?”
“像你们这个年纪的阿姨肯定会说我这样是不务正业,不好好学习不长进,以后考不上好大学,将来就找不到好工作,这辈子就完了什么的。我妈就这么说我,天天说我,我都背下来了。”
“有妈啰嗦你还觉得烦,我想有人啰嗦我都没机会呢。”
女孩好奇地看着她。
“她在我十岁那年就离家了,再也没有回来。”叶灵说,“所以我总是很羡慕那些有妈妈的人。”
“那你恨你妈妈么?”
叶灵摇头:“我只想见到她,即便她离开过我,她也是爱我的。”
女孩望着不远处的槭树叶沉默。春天的槭树叶小小绿绿的,叶尖垂向地面,像小小的手。
“我妈也是爱我的。”女孩突然说,“她很爱我,但是爱得我喘不过气来。”
“你们需要互相理解和体谅。”
“还有机会么?”
“当然,你的想法不一定要用对抗的方式表达,你也可以去拥抱她,轻轻地告诉她。”
女孩随着叶灵到补习班的时候,已经迟到半个小时。女孩的母亲心急火燎地迎上来,怒气在升腾,女孩往叶灵身后躲了躲。
“她在路上出了意外,幸好我在旁边,总算有惊无险。”叶灵抢先一步说。
母亲的怒气陡然消散,被紧张情绪代替,她走上前将女孩从头看到脚:“意外?有没有哪里受伤?”
女孩摇摇头,抱了抱母亲:“没事,妈,我去上课了。”
母亲愣了愣,她记得上次女儿抱自己还是六七年前,她有些手足无措,望着女儿的背影出神。
叶灵拍了拍她的肩:“儿女长大后都要离家的,何不趁着能够朝夕相对的最后几年温和去爱?”
妇人回过神来,疑惑问道:“你是谁?”
叶灵笑着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倘若我有机会和自己的母亲温和面对,我是该有多么高兴,去和你女儿像朋友一样去沟通吧,她会是那个一生都不离开你的人。”
离开后的叶灵又打开天眼看了一回,那个夜里母女二人似乎做了一次和谐的长谈,末了相互拥抱,万家灯火的那种温暖。
叶灵觉得眼角有一滴泪。
她突然很想回到陋巷去。这些年,她从一个机场到另一个机场,从地图这一端到另一端,尝试过无数次探查母亲的下落,以为自己是为找寻一个真相,去解心中那个死结。
如今看来,她不过是想见到她。
04
这个思路一旦厘清,叶灵立刻买了回程的机票,穿过千山万水地回。
或许甫一打开家门,便见到母亲微笑着坐在桌边,一如童年的时候。
只是她有些担心,自己不到三十的年纪已经有一张四十的脸,小心翼翼守着时光像守着一盏长长的蜡烛,始终要燃尽。她在彷徨间已走过半生,岁月会不会让她们变得陌生?
钥匙始终没有换过,或许是因为内心担忧母亲哪天回来进不了家门。屋内的摆设一如二十年前,连瘸腿的椅子都还是斜斜地依着方桌。
在曾经的一个夜晚,母亲坐在这张椅上帮她补袜子,每双袜子都穿不长久,大脚趾处首当其冲地破洞。她记得窗外的夜空呈黯蓝色,而后黯蓝渐渐沉落,变成墨黑。她的父亲便在此刻进了家门。父亲又喝了酒,怼天怼地怼空气,情绪暴烈时便将母亲端给他的洗脚水掀翻了,二人随后激烈争吵,父亲将母亲推倒,母亲撞到瘸腿的椅,有血顺着额角流下。
夜空更黑了。
父亲又推门出去了,不久之后,母亲也追了出去。叶灵便是在当天夜里第一次做了那个梦,从三层厂房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二楼拐角见到血泊中的父亲,阴影中的那个人始终看不清面目。
叶灵的心神突然剧烈晃了晃,她记起来了,阴影中人的脸孔她没有看清,可是她看清了那双皮革质地的红色平底鞋。
那是她母亲的鞋。
里屋有了一声响动。
叶灵愕然地抬头,面前突然出现的女人白发如雪,岁月在面上形成深深沟壑。
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母亲,额上有着伤疤的,她的母亲。
日日盼而不得的出现在眼前,仿似幻象。
叶灵哭,捂着眼睛低下头,这该死的幻象,如何才能与现实区隔?
母亲过来抱她:“是真的,小乖。是真的。”
叶灵哭得一发不可收拾,这许多年来少言寡语,不悲不喜,她不知自己原来有这么多眼泪。
“你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她问。
“一生那么短,我总想见见挂念的人。”母亲说,“再说,做错了事,总是这么逃避也不对,只怪我醒悟太晚。”
叶灵只管紧紧抱着她,生之痛让人离开,可离开同样让人痛苦,只有挂念让人跨越痛苦,跨越三川五岳,穿过电光火石地回归。她这一次不会放手,让离开过的人再离开。
母女俩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家常的饭菜,有温暖的灯火,像这些年未曾分离一般。吃完饭便依在一起,叶灵觉得自己又重新年轻,白发拔掉就是,假装从未生过。
窗外的夜空黯蓝,渐渐沉沦,成黑。她的心也沉了一沉,很远的地方有蓝白的光闪烁,还有刺耳的警笛声,渐次靠近。
叶灵扬起脸,突然说:“城郊有家米线很好吃,妈你陪我去吧。”
“这么晚?”母亲有些奇怪。
她不由分说拉起母亲:“是的,我们快走。”
车速很快,她带着母亲专拣小路窄巷,拼了平生力气。
“停车吧,没有什么米线店。”母亲说,“是我叫他们来的。”
叶灵一个急刹车。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本来想让他们通知你。可巧你回来了,也算是心有灵犀,我便向他们求了半日时间见见你,终是要走的。”
叶灵趴在方向盘上无声流泪。
“算是自首呢,当时的情形也有客观原因,或许能轻判,你我都好好活着,总有再见一日。”
母亲推开车门,边打电话边向相反的方向走。叶灵在后面虚脱一般地跟着,一直到蓝白的灯光到了眼前。
母亲回头冲她微笑了一下,来不及擦干眼泪就要微笑。叶灵跑过去,惶惶然对他们说:“请等一等。”
她从兜中掏出一枚齿梳,一丝不苟地给母亲梳头发,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梳了好一会儿,母亲说“好了”,伸出双臂拥抱她:“小乖莫哭,等妈妈。”
她便不哭,看着母亲渐行渐远,融进夜色。
她将方才梳下的一根白发捻下,郑重纳入袋中,像一个仪式,或一个允诺。
夜黑尽,等待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