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我真正记忆深刻的世界,已走过了20世纪的60年代。
在一个冬季,或许是腊月的一天,天空灰蒙蒙的。我与同院子里的一伙玩童小混混邪恶无度。在玩童的眼里,什么东西都是用来玩的。我家的母狗生的小崽子也是我们的玩具。我们抱着小狗,爬上高高的风斗(风谷用的),观赏小狗在风斗里的形状。但是,小狗们在风斗里表现萎靡,并不能满足我们的鉴赏欲望。于是,我与小伙伴就一人提着一只狗的耳朵,在风斗里使劲地涮。那动作就如在锅里涮洗碗筷,又像现代人烫火锅。现实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们的目的是想激发小狗崽的活力,可结果是涮了几分钟后,小狗崽眼睛也懒得睁了。奄奄欲睡的不良表现,气得我们七窍生烟。我与小伙伴四目相对,决定再给一点更大的刺激。
我们一人抱一只精神不振的黄毛小狗,走出院子往左拐,从容地把小狗扔进了茅坑。一只狗落水,咕的一声,再一只狗落水咕的一声,粪水荡漾之后,没有一点风景。小狗的表现让我们彻底失望,但失望之后即是恐惧。因为,那些在旁观看的大一点的女孩子说,这是害命;又说,狗有七条命。我们明白七条命是什么意思,但晓得害命是可怕的事情。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我们要挨打。
那天下午,我总在琢磨害命与挨打两个词语。但是,我没有看见我的父亲,也没有看见我的母亲。我回家去,睡房门紧闭,不见一个人影。到了傍晚,我溜进睡房时,只见母亲睡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地上有血,还有火盆。似乎说,母亲生了小弟。父亲那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得过问我害命的事,母亲也似乎在床上静享痛苦之后的喜悦。我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后来,我知道,兄弟出生的那年是1970年。
005 我母亲生我兄弟时,已经四十二岁了。那一年我哥应该是十二岁。我二姐最少有十五岁了。我大姐应该最少十八岁,已经出嫁了。
我兄弟出生之日,应该也是我断奶之时。母亲让我吃奶到五岁,确实想把我养活。事实证明,养活一个人是不容易的。母亲在生我哥前还生过两个儿子,都是在三两岁时发烧、抽搐而死。父母们常说起,那两个夭折的哥哥,都本来是好好的,突然在床上不停地摆手,找医生给吃了麝香也没有效果,不几天就没气了。在活着的哥之前,母亲只养活了两个女子。母亲重男轻女,以为养活女子算不了什么,能养活儿子的才有成功感。因此,母亲在哥哥们相继夭折之后,悲痛欲绝,整天哭得皮泡眼肿。同村的好心大妈看见母亲悲伤,就抽出一根香烟,说:你抽一根烟吧,烟能消愁。母亲接过纸烟,从此一吸就是终生(长年因抽烟咳嗽,几十年夜不能寐,直到离世)。
006 在母亲做月子的时候,我对大米有了原初的体验。母亲床前的土地上放着木架火盆(废铸铁锅),火盆里燃烧着熊熊红火,火里煨着麻色的土陶罐,陶罐里煮着米汤饭。我的任务是用尚待发育的小手挖罐壁里母亲吃过剩下的米饭。掏挖出来的满手如泥的米锅巴,从我的嘴里进入胃,米的香气兴奋得我脊背战栗。我对母亲的奶水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了,那奶子应该被我的兄弟吮吸着。
我对那时的二姐毫无记忆。按理说,那时的二姐应该在家里还未出嫁,但作为十五六岁的农村姑娘,二姐应该是一个主力劳动了。主力劳动就意味着她应该像个大人,不是在田头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就是在家里做家务。她应该没有时间与我玩耍,或许多看我两眼的时间也不多,否则,我不会没有记忆。当然,二姐应该对我不坏。如果对我太坏,我应该记住,就如我对小狗崽太坏,小狗崽应该记住。只是那小狗崽记住的时间不长,就彻底失去了记忆力。
(工分:起源于新中国成立后农村建立的农业生产互助组,在农业生产合作社和农村人民公社中普遍采用。这种方法主要有底分死记、底分活评、定额记工、联系产量计算劳动报酬等。由于操作上流于形式,致使平均主义和大锅钣普遍存在,按劳分配原则无法体现,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工分都一样。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农村里评工记分的方法逐渐废止。——百度百科)
一天下午,我正在母亲的密室里晃荡,我赶场的哥推开厚实的木门,跳进屋来,手里炫耀着绿色的耍耍(玩具)。哥哥说,那是铁手枪。那铁手枪有上镗的栓,栓上有红色的橡皮帽。更为奇妙的是,手枪居然能打子弹。如此奇妙之物,陡然勾起我的占有欲。我立即嚎啕大哭,并使劲地顿脚,因为,我对得到那爱物没有信心。我渴望又同时绝望,绝望又同时渴望。
母亲在床上见状,叫哥把那手枪给我耍。但是,哥坚决不舍,理由是:他怎么耍得来这个东西,给他不到两分钟就整烂了。但是,腿肚子扭不过大胯,哥敌不过母亲的严威。再加我半天眼泪、哭声地召唤,那只可爱的手枪终于归到我的怀中。
哥哥教我如何扣板机,又教我如何把红苕或萝卜做成子弹来啪啪地射击。但是,我却擅自用手枪来装草木尿灰。不到两天,这支绿手枪就黑不溜秋;打不出子弹,也发不出声音,最后解体为废铁片。这个时候,母亲们都骂我:是个不做巢的东西。显然,他们都怨我,后悔给我玩那么精致的手枪,以为我只配到地上去玩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