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六月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还未太热,可以将就着摇着扇子就躲过热气的月份,有时还带着点回南天的潮湿,令人不喜。然而对儿时的我来说,六月却并不如此简单无趣。
小时候国历六月常有两个节可以过,一个是儿童节,一个是端午节。这两个节都是小孩子喜欢的节,儿童节学校要发糖吃,端午节一到小孩子就可以下水了。所以六月,是儿童最欢喜的月。
六月初还不是很热,只能做个预示,此时父母还不允许小孩子下水,怕他们着凉。端午后,也就是六月末,小孩子就自由很多了。因为就是大人也热的不行,也会被溪水的清凉吸引过去。
小时候也爱下水,但是父母不允许,每年夏天都有报道某些地方小孩子下水洗澡给淹死了,他们担心。很多次都是偷偷骗过父母出来,在和小伙伴泼水泼到一半就给家长找回去。不是我们家小孩被找,就是别的玩伴被找。这时候跟在父母后面,活像被水浇湿的小鸡仔。狼狈又可爱。
要想下水又不被父母找回去,最好的法子就是和大人一起去。经常去的大人只有一个,就是邻家的阿姑,我们村的小孩都喜欢河和她。和她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去小溪里捞东西。小溪里有很多“宝”,溪蚬、河蚌、薄蚌、小鱼、青虾……
阿姑下水捞河鲜前,总从家里带一个筛子和一个很小的老式消防桶,再戴一顶斗笠在头上。我们也有学有样带个筛子和小桶去。阿姑常年捞河鲜,这几乎是她的夏日必备,她捞得久,就捞出经验来了,跟她一起去总有收获。
浅水区水流缓慢、形成沙底的长水草的地方是阿姑常去的。水很清澈,可以看得见绿油发亮的水草顺着水流在水里漂。沙地没有淤泥,这里的溪蚬干净,不腥。拔了沙上的水草,一筛子下去,抓住筛沿托在水里,让溪水漂洗掉沙子,就剩下许多大小不一的溪蚬,外壳发亮,颜色干净,这种溪蚬是最好的。在水草生长之地,要不了几筛子,就可以收获一小桶溪蚬。
有时候我们小孩子捞着捞着就不认真捞了,总要找点什么来玩。有时候捞着捞着就互相泼起水,嬉闹着打起水仗来了。或者走到齐腰深的水里扑腾、学个狗刨,玩闹好一会儿才又去捞溪蚬,结果总是捞的没有阿姑多。
水草生长之处多溪蚬。我们都知道,可没有人会把某一滩水草拔光,会留下一半的水草继续生长。农村人深愔大自然的馈赠之道。我们带的是大孔筛,小溪蚬掉下去,给别的水草拦住,就又埋进土里生长了。
水草滩捞完了,有时候也会到深一点的泥地里去捞,泥地里经常会捞到河蚌。没人喜欢吃河蚌,肉又柴又腥,不好吃。捕小鱼和青虾的话要放网。小鱼跑得快,青虾也是。别看它出了水只会跳啊、跳啊的,在水里可快了,腰一弓,一弹,跟快艇射出的鱼雷似的,一下子就跑开了。
我爸常在雨前找个地插好网,雨停了就去收,总能收很多小鱼和青虾,洗干净用油爆炒,又香又脆,下酒下饭最合适不过。我没学过怎么找地,怎么放网,所以就只会捞溪蚬。
别人去捞溪蚬有一两次还顺带抓到躲在水草里的鳖。这是很稀奇的,人们谈到鳖,总说要到水库里抓才行,天转暖的时候鳖会上岸晒太阳。这里没见过上岸的鳖,于是鳖很难找也难抓。我一次也没有抓到过。
小溪里还有别的“宝”。那可是真的宝——古董。旧时乡下人不懂,几百年前祖先留下了的东西、家里用了几十年的民国瓷碗,并不看作是古董,老人一走,要家里又买了新的碗,就把长辈用过的东西扔溪里了。现在值钱了,民国的龙碗古董贩子一个收两千。有时候在溪里深水处能淘到,都是大人去电鱼的时候偶然踢到的。
鳖和古董我都没有淘到,为了显示我也捞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我在小溪里找了一些“奇石”带回去。所谓“奇石”,就是奇形怪状的石头。有的人笑着打趣问我:“现在石头也值钱了?”,我回他一句“你不懂”就搪塞过去了。走过去还听得见他们呵呵笑着。
后来长大,去了城镇上中学,变成了阿宅,村里的小孩子们也到城里上小学了,没有小孩子再去小溪里过夏天了。
五六年后,我和妹妹一起去山上摘杨梅,路过小时候熟悉的桥,故意靠近栏杆去看溪水。小溪,已经不是当年我玩乐的小溪了,它不再清澈,它泛着浑浊的黄绿色,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隐隐约约的淡腥味。河道被两岸茂密的杂草侵占,河面上漂着塑料袋。像一个正在腐烂的病人,可怜,满身疮痍。
才不到十年,现在回忆起来也并不像很遥远的事,然而这小溪水就变得这样恶臭了。上流有好几个养鸭场,好几个村子都把生活污水排进来。这样的水,不会有人来了。即使城里的小孩们回来,也不能到这样的小溪里来的。这条承载了数十代人的小溪就这么被人们遗弃了,连同数十代人在溪里度过夏天的记忆。六月就这样沉到了浑浊的溪水下了。
我宅在家看书,用一把扇子消灭那些多余的热意,等到端午,电风扇就会开一整天。即使回到小时候,六月也不会漂在小溪上了。不知道这么想对不对,我庆幸我的童年在溪水变浑浊前就已经遗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