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橱中放着一部《金瓶梅》。
《金瓶梅》,一部不折不扣的奇书。其作者兰陵笑笑生娓娓讲来,畅快淋漓地写名利,写肉欲,毫不讳言,在笔者看来,是真名士自风流,为大英雄能本色,坦荡、通脱、豁达,一派魏晋风骨。
而“性”,差不多是《金瓶梅》一书给世人的第一印象。
中国人自古以来便忌讳谈性,凡是有诸如此暴露镜头的艺术作品,不论高下,一概打入十八层地狱。然而,中国人又是打骨子里喜欢性的,各色稗官野史中充斥着各种淫乱污秽的桥段,流传至今的淫词艳曲也不在少数,而且珍藏于世界各大博物馆的春宫图也不仅仅是要表现中国绘画艺术那么简单……
《红楼梦》中著名的“抄检大观园”一章,就是因傻大姐在花园假山后(这地方很值得玩味)发现绘有“两个妖精打架”场面的绣春囊所引发的。所谓绣春囊,不但外面绘有各种体位的性爱姿势,里面还装有药力迅猛的春药……中国人不是一个禁欲的民族,而是一个私底下性开放的民族。
而《金瓶梅》,就诞生在这种性文化氛围中。
《金瓶梅》成书于明代,历经四五百年流传下来,我认为是两种人的功劳:一是那些真正喜欢并且认识到《金瓶梅》艺术价值的人,二是那些对上面的性描写感冒的人。不由想起了郭德纲的一个段子,他(逗哏)说自己上学的时候穷极无聊,于是就猫在宿舍里看书,于谦问:看什么呢?他说:《金瓶梅》!于谦大叫:您看这个啊!郭德纲一脸呆萌地解释说:我不看字,就看画!——看来这批人对《金瓶梅》的传承还是有很大功劳的,有需求,必然就会形成市场。
《金瓶梅》的故事背景主要在临清州、东昌府和东平府,其中临清州和东昌府都属于今山东聊城市(治东昌府),而我的家乡,就在这一州一府之间,即《水浒传》中的“寇州”、丧门神鲍旭的家乡——冠县。对于书中大量出现的流传至今的方言俚语,我是不陌生的。兰陵笑笑生拥有高超的驾驭语言的能力,对事件的记叙,人物的塑造,中国古典作家中少有望其项背者——这话毫不过分,说兰陵笑笑生和他的《金瓶梅》伟大,除了本身的艺术造诣和艺术价值之外,还要提到《金瓶梅》对后来的《红楼梦》的影响。
《金瓶梅》这部书对曹雪芹有很大影响,并且这种影响体现到他的《红楼梦》中,曹雪芹开篇就说“真事隐去”、“假语村言”,这个“假语”“村言”就是指村言粗语,当然也包括性描写——《红楼梦》或者莫若说《风月宝鉴》的最初版本,基本上就是一本“黄色小说”,只是随着这本巨著的不断完善,那些不太合适的内容就被删减掉了,唯一幸存的就是贾琏和多姑娘通奸的那一段,寥寥数笔,几个动作,些许神情,两三句对话,就让二人淫态跃然纸上,画面感之强简直就是在看现场直播,这几乎就是《金瓶梅》风格的延续。
而且,看过这《金瓶梅》和《红楼梦》这两本书的人大概都会发现,《红楼梦》中秦可卿出殡的情节和《金瓶梅》中对李瓶儿之死的描写相似度极高,另脂砚斋也有评语,说《红楼梦》“深得《金瓶》壶奥”,说得就很直接明白了。
《金瓶梅》另外一个闪光点是,它是中国有据可考的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小说。之前的小说,大都是根据民间故事或者以史书为蓝本,加以艺术加工而完成,最典型的就是《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但《金瓶梅》不一样,它只从《水浒传》中截取一个小小的片段,然后完全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进行艺术创造,所以可以说《金瓶梅》是一部划时代并开先河的小说。
《金瓶梅》另一个伟大之处就是他如实地反映了明朝(故事背景是宋朝 ,但作者是明朝人,所以他所展现的是明朝实况)风貌。书中所有女子,无论是潘金莲和孙雪娥,还是李桂姐和王婆,这些女人,不是荡妇就是恶女,因而现代有些评论家认为这是作者对妇女的不尊重。其实这话说得蛮蹊跷。须知,兰陵笑笑生的冷峻之笔没有在书中对任何一个人进行褒赏,既没有褒赏,也就无从谈及贬抑。兰陵笑笑生更像是一个记者,而且是有良知的那种,他只是如实地写,将那个时代的穷奢极欲、蝇营狗苟、男盗女娼、世态炎凉冷静地如实展现出来,这是这一现实主义力作的闪光之处,这也是对《红楼梦》影响最大的地方。
然而《金瓶梅》长期以来一直不能受到人们的公正对待,人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畅谈《红楼梦》,畅谈《三国演义》,畅谈《西游记》,但是有谁可以坦然自若地把“潘金莲”、“西门庆”的名字挂在嘴边呢?甚至很多学者和作家,对此书也存有很大的隔膜和顾虑,甚至某些道学先生视之如洪水猛兽,绝口不提。
当然,这和书中大量的性描写是相关的,而且也确实存在这样一个问题:现在的人们读《金瓶梅》,往往是买椟还珠,本末倒置,似乎就是为了性描写而读《金瓶梅》。我有一同学,曾买过一本足本的《金瓶梅》,在宿舍里传阅(没见哪位敢把此书拿到课堂上去),后来传到我手里,忽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因为纸张被翻的次数多了,就会沾上汗水和皮脂从而发暗,而最暗的部分,往往是性描写最多的地方,可见同学们兴趣之所在。
而相比之下,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就要幸运的多。《挪》里的性描写比比皆是,可是人们就不会像对《金瓶梅》那样讳莫如深,真实的情况是,大多数人对看过并且喜欢《挪威的森林》很是自得甚至是自豪。这一点笔者有些不明就里。《挪威的森林》曾经在中国很火过一阵,都知道,这是本“很小资”的书,而小资们的事是很难说的。
市场上出现过《金瓶梅》的“净本”,就是将性描写删去的阉割本子。窃以为,那些人并没有删改前人成果的权力,删减与否,都不影响读者通过其他途径接触“淫秽”的东西,而在删减之后,《金瓶梅》风貌大改,至少不是原汁原味了。
但中国人早就习惯了作伪君子,且乐此不疲,这也是相当无奈的事,也只得闭嘴不提,只是如果兰陵笑笑生地下有知,多半会生气,对性的描写是《金瓶梅》的一大特色,没有性描写的《金瓶梅》还是《金瓶梅》吗?
我把《金瓶梅》由书橱中拿出来,明目张胆地放在了床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