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寄李儋元锡》
世事茫茫,春愁黯黯,身多疾病,心念田园,想放松自由而不得,因为食人俸禄,就要忠人之事。管辖之地倘有老百姓流离失所,这份责任感就会让他深深的愧疚和不安,觉得自己对不住国家给的俸禄。
韦应物的这首诗后来广为传诵,被人们奉为七律中的名篇,主要就是因为“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一联。这一联出语真诚,发自肺腑,诗中诗人忧时忧民的形象,成为后世为官之人的楷模。北宋的范仲淹读到这两句,都情不自禁地赞叹说这是“仁者之言”。想来范公忧乐天下的仁人情怀,亦曾受韦应物此诗的影响。
宋人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说:
韦公以清德为唐人所重,天下号曰“韦苏州”。当正(贞)元时,为郡于此,人赖以安。
韦应物不是苏州人,却被后人尊称为“韦苏州”,这是人们对他任职苏州的最高褒奖。在苏州任上他精于吏治,勤政简民,一郡百姓都因他而得安宁。而清廉自守的他却在任职期满后,连回京候职的川资都没有,只得寄居于苏州的无定寺。真的是一贫如洗,两袖清风,这样的美好品德在当时就为人颂扬。
从混世魔王到造福一方的地方大员,他达到了他的人生巅峰,而这一切离不开元苹对他的洗濯沃灌。可以说没有妻子的润“物”细无声,就没有后来的韦苏州。诗人完成了妻子对自己的期许,而妻子却已早逝,已经看不到这一切!
这怕是韦应物最深的遗憾吧?
“生处贫约,殁无第宅,永以为负。”
两人相伴的那些年,诗人历任廷评、洛阳丞、河南府兵曹、京兆府功曹摄高陵令等官职,这些官职位次都不高,俸禄微薄,日子自然窘迫。生前妻子和自己一起甘于贫苦,死时竟也没能给她一个安稳之所,就连葬礼都是在临时租借的房子中进行的。想到这些,韦应物就五内俱摧,“永以为负”!随着妻子的过世,自己永远也不能补偿她了。这深深的歉意和负罪感让他悲不能抑,韦应物全都倾吐在他亲笔给妻子题写的墓志铭里。
“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手泽衣腻,尚识平生,香奁粉囊,犹置故处,器用百物,不忍复视。”(引文同上)
在快傍晚的时候,他回到家中,妻子旧物犹存,在每一件旧物上,他都能看到她。他觉得处处都是她的影子,仿佛自己一转身就可以看到她就含笑站在自己身后,可是她已是真真切切地不在了,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
又可悲者,有小女年始五岁,以其惠淑,偏所恩爱,尝手教书札,口授《千文》。见余哀泣,亦复涕咽。试问知有所失,益不能胜。天乎忍此,夺去如弃。
更可悲的是他们的小女儿,才刚刚五岁,妻子生前对她格外珍爱,曾经亲自教她读书,现在她失去母亲,少了依持,见到自己悲泣,也流泪不止,哀不能胜。除了两个女儿,他们其实还有一个儿子,妻子死的时候,男孩儿才几个月大。苍天无情,让他失去了妻子,让孩子失去了母亲。他和孩子痛失亲人,孤零于茫茫人间,如同被弃。
没有通常祭文套式化的虚美和修饰,它真实地再现了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记录了自己失去亲人最真切的感受。在这朴素纯净的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到妻子离世后,他的悲苦和孤独。
除了这篇墓志铭,他还为妻子写了一系列的悼亡诗。
写诗怀念妻子的古代名人很多,譬如魏晋的潘岳,悼亡诗从他开始有所专指,只指悼念妻子;譬如北宋的苏轼,“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他化诗为词,以词来书写自己对亡妻王弗的思念;即便在唐朝,也有诗人元稹,写了不少的悼亡诗。因为和元稹时代接近,后世人也就多把韦应物的悼亡诗和元稹的悼亡诗两相比较。
平心而论,元稹的悼亡诗流传要更广,其中的一些名句,几乎人人背得。譬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譬如“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有这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都写得是一往而情深,烂漫而执着。
可是让人深感讽刺的是,在妻子韦从过世还没有一年,他就又娶了妻子。三年后他这位妻子过世,他又另娶一位大家闺秀。此外他和女校书薛涛也有一段风流佳话。
当然我们不能要求他为韦从终身孤独,韦从过世时他才三十一岁,正当年的他再娶完全说得过去,但时间还是太快了吧?昨日誓言犹在耳边,人已又在花间流连。
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对韦从逝去的痛是真的,不然写不出那样真切的诗句。但他的健忘也是真的,这就让他诗里的真情仿佛成了假话。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元稹对妻子的怀念是迅疾的雷阵雨,惊雷滚滚,响彻天际,雨声如瀑,直泻九重,但须臾间就雨过天晴。
而韦应物呢?
“没有了你,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
就像这句歌词里唱的,妻子走了,他的天空就一直烟雨迷蒙。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对着芳树,他会想起她:
迢迢芳园树,列映清池曲。对此伤人心,还如故时绿。风条洒馀霭,露叶承新旭。佳人不再攀,下有往来躅。
——《对芳树》
对着皓月,他会想起她:
皓月流春城,华露积芳草。坐念绮窗空,翻伤清景好。清景终若斯,伤多人自老。
——《月夜》
看到杨花,他会想起她:
空蒙不自定,况值暄风度。 旧赏逐流年,新愁忽盈素。才萦下苑曲,稍满东城路。 人意有悲欢,时芳独如故。
——《叹杨花》
“斯人既已矣,触物但伤摧。”妻子走了,却又常住在他的生活里,有时一个小小的生活细节,就会触发他对妻子的怀念,从曾经的尖锐的痛苦到后来的钝痛。痛从没有消失,只是静水流深,深处的涌潮到水面,也只是一丝涟漪。
他的这些悼亡诗大多以五言诗的样式存在,与魏晋风格相近,语言简淡朴素,不事雕琢,而感情却真挚深沉,让人读来也不免随着他黯然神伤。诚如清人乔亿在《剑溪说诗右编》中所说:“古今悼亡之作,惟韦应物十数篇,澹缓凄楚,真切动人,不必语语沉痛,而幽忧郁堙之气直灌其中,诚绝调也。”
读了他为妻子写的墓志铭和这些悼亡诗,我忽然懂了,为什么他的诗里总有一份飘零的厌倦,恰如侠客江湖渐老的沧桑,落寞。
因为他真的就是《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药师,他的阿蘅不在了,他也就没有了家,再繁华的世界于他都是异乡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