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精神游于方外,但重视精神的内在性。在他看来,一个人具有崇高的德行,比什么都重要。有德的人,总会有一种力量、一种精神吸引着别人向你靠拢。那么,怎么证明一个人具有崇高的德行呢?德行与形体,德行与外物又是什么关系呢?在本篇,庄子通过几个形体残疾的人所具有的德行,来具体说明形体的残疾并不影响人们所具有崇高的德行。德者,德行也;充者,充实也;符者,凭据也。或说,道德充实于内,万物应验于外,内外玄合无间,有如符契一般,这就叫做德充符(方勇译注《庄子》)。
一、这世界变化快,我们该坚守些什么
庄子讲的第一个关于德行的故事,是王骀的故事。鲁国有个被砍掉一只脚的人,即“兀者”,名叫王骀,可是跟从他学习的人却跟孔子的门徒一样多。庄子通过常季与孔子的对话,具体论述了什么是真正的德行。当然,王骀、常季都是虚构的人物,常季与仲尼的对话当然也是虚构的了。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兀”(yuè)通“跀”或“刖”,是一种断足的刑罚。“兀者”指受过刖刑只有一只脚的人。在过去的书写中,篆书的“兀”“介”相似,因此,应该是同一个字,或为“兀”,或为“介”,都是指只有一只脚的人。在《养生主》篇,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
王骀(tái),是庄子假托的人名。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认为,王骀是庄子寓托的人物,“王”取为人所崇敬之意,“骀”即“驽”,含有大智若愚的意思。此说可参考。下文也有“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的句子。
王骀这个人大概也聚徒讲学,跟随他学习的弟子和跟孔子学习的差不多。孔子从三十岁左右开始聚徒讲学,“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根据相关记载,当时在鲁国像孔子一样聚徒讲学的人,还有一个叫少正卯。少正是一种官职,卯是这个人的名字。杨伯峻《春秋左传注·襄公二十二年》注解说:“少正即亚卿。十九年(传)谓‘郑人使子展当国,子西听政,立子产为卿’,则子产位次第三,而亚于听政。国君以下握大权者谓之大政,昭十五年(传)可证。大政,《汉书·五行志》作大正,改、正二字本可通作,少正对大正而言。又传鲁有不正卯,少正亦官名。”据说少正卯多次把孔子的学生都吸引过去听讲。鲁定公14年,孔丘任鲁国司寇,代理执政,上任后七日就把少正卯以“乱政”之罪诛杀。这件事,最早记载在《荀子·宥坐》里,《管子·法禁》和《荀子·非十二子》里面有着相类似的表述,《孔子家语》对此也作了记载,《史记》也曾作简单记载。但是,在先秦“正史”如《论语》《左传》《国语》《孟子》等史籍中,则没有对这件事的记载。因此,孔子诛杀少正卯也就成了两千多年来的无头公案。
常季,唐代成玄英认为是鲁国贤人,传说为孔子弟子,但《史记》《孔子世家》都没有记载。如果非要说常季是孔子的弟子,大概也只能是孔子的弟子仲由。仲由字子路,《论语》中也作季路。在《孔子家语》中,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有喜色,仲由孔子为什么会这样,孔子说,“不曰乐以贵下人乎?”朝政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后,是子贡问孔子为什么要杀少正卯的。
常季就问孔子:“王骀是个被砍去了一只脚的人,但跟从他学习的人在鲁国却和跟先生您学习的人差不多。”中分鲁,就是在鲁国平分,意思是在鲁国,跟王骀和跟孔子学习的人差不多,不分上下。常季接着说:“听说王骀既不站着给学生讲课,也不坐着与学生讨论大道,弟子们却空怀而来,学满而归。难道说这世上确有不用言语的教导,而只需诚心潜移默化教导学生的吗?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孔子回答说:“王骀先生是一位圣人,我的学识和品行都落后于他,只是还没有前去请教他罢了。我将把他当作老师,何况学识和品行都不如我孔丘的人呢!何止鲁国,我将引领天下的人跟从他学习。”
少正卯与孔子中分鲁的事情大概是有的,庄子因此借用了,但孔子诛杀少正卯一事,庄子就没有记载。当然,庄子借他人、他事而只讲自己的道理,是不能当史实来看的。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王”是突出、胜过,超过的意思,“王先生”即远远超过了先生您。庸,就是平庸,这里指平常的人,“其与庸亦远矣”,是说他跟平常人相比相差就更远了。若之何,如何、怎么样的意思。常季说:“他是一个被砍去了一只脚的人,而学识和品行竟超过了先生,跟平常人相比相差就更远了。像这样的人,他运用心智是怎样与众不同的呢?”
仲尼回答说:“死、生,虽然都是人生中的大事,可是死或生,在王骀那里都不是事;即使天翻地覆、天塌地陷,他也不会与天地一起坠落。他处于‘无所待’的境界而不受外界外物变化的影响,听任事物变化而信守大道的要旨不变。”遗即丢失的意思,“不与之遗”是说不会随着天翻地覆的情况而丧失。审是明悉、通晓。假,凭依、凭借,“无假”即是“无待”,在《逍遥游》中,庄子说列子虽然能够御风而行,可以免于步行,但“犹有所待者”。“命物之化”就是听任事物的变化。宗即根本、主旨、宗旨。
常季有些不明白,问先生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从事物相异的一面去看,人体的肝、胆就像是楚国、越国一样,虽然紧挨着,但却是两个国、两个事物;但从事物的相同方面去看,万事万物又都是同一的。楚、越只不过是大地的一部分,肝、胆也只不过是人体的一部分。因此,像王骀这样的人,从不在乎耳朵听到的声音、眼睛看到的色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不会觉得什么声音好听、什么颜色好看,而只是让自己的心神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德’的和谐之境。在他看来,万物都是相同的,不会认为他的身体和别人的自体有什么差别,他把失去一条腿看成随手丢掉一块泥巴一样。”
常季说:“他修养自己,运用自己的智慧安定了自己的心,用安定的心实现了心灵的恒常不变,做到了死生不变、天地覆坠而不遗。这是他自己的修养,但是,人们为什么到聚集到他身边呢?”“为己”是修养自己的意思,《论语》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14·24)“物何为最之哉”的“物”是指从学者,“最”是聚集、归依的意思。
孔子说:“流动的水面是不能清楚地照见自己的身影的,只有在静止的水面面前,才能看清楚自己的身影。只有静止的事物才能使别的事物也静止下来。各种树木都受命于地,但只有松树、柏树无论冬夏都郁郁青青;每个人都受命于天,但只有虞、舜道德品行最为端正,是万物之首。而他们都善于端正自己的品行,因而能端正他人的品行。只有保有初心,才能无所畏惧。勇士一心追逐功名,因而能够只身一人闯入千军万马。何况那主宰天地,覆载万物,只不过把躯体当作寓所,把耳目当作外表,掌握了大道,而没有丧失本真之心的人呢?他能指日而进入最高的境界,他哪里还会去想吸引众人呢?都是人们都乐意归依他啊!”
常季不理解的是,王骀立不教、坐不议,为什么却有那么的人想跟从他学习呢?而在孔子看来,王骀已经到了“择日而登假”的境界,他不会去想多招揽弟子,也不去想人间世的那些事,而那么想做学问的人,也认识到了王骀的学问之大,因此,都愿意依附他。
在这一节中,有几个要点我们应当注意:
一是一个得道的人,已经看淡了生死,即使天地覆坠,也不与之变,也不与之遗,任凭外界变化,而只守其大道。这种境界,也就是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
二是修养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首先要树立修养的目标,通过不断地努力,以知得心,以心得常心。
三是要知止,唯止能止众止。庄子曾经说过,“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四是要保持初心,才能无所畏惧。一个树立在追求大道的意志的人,又何惧生死呢?又怎么会“以物为事”呢?“物何为最之哉”与“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相呼应,“物”即跟从王骀的人。
在这一段中,一些句子需要我们记住并认真领会其中的意思,比如:“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等等。
二、谁才能做到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庄子又讲了一个失去一只脚的人的故事。
这个人叫申徒嘉,和子产都是伯昏无人的弟子。申徒嘉、伯昏无人都是庄子虚构的人物,而子产是春秋时期郑穆公的孙子,曾是郑国的执政,姓公孙名侨,字子产,郑国大夫,做过正卿。郑简公十二年(公元前554年),郑穆公之子司徒子孔执掌政事专断引发郑简公的不满,也引起郑国人的担忧,于是子展、子西就率领国都的人讨伐他,杀了他并分了他的家产,时郑简公年幼,“子展当国,子西听政,立子产为卿”,子产开始登上郑国政治舞台。庄子在这里记载子产的事,当然也是虚构。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
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即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子产是执政,是郑国的卿,有着很高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但偏偏有一个一条腿的同学,这让子产觉得很难为情。因此,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那么你就留下,你先出去那么我就留下。”咱们尽量不要一起走哈。
但是,课还得上。到了第二天,子产和申徒嘉同室、同席坐在一起。子产又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那么你就留下,你先出去那么我就留下。现在我要出去,你可以留下呢,还是不留下呢?你见了我这个国家执政却不回避,你是想跟我平起平坐吗?”子产终于说出了他的意图。申徒嘉是失去一只脚的人,地位低下,而子产位尊,不愿与之同步,所以说了这么一段话。“违”是回避的意思。齐是跟……齐一、一样,向……看齐的意思,“齐执政”就是跟执政大臣齐一,即把自己看得跟执政大臣一样。
申徒嘉说:“先生的门下,竟然有这样的执政吗?你得意于你的官位而看不起别人吗?我听说过这样的话:‘镜子明亮尘垢就不会停留在上面,尘垢落在上面镜子也就不会明亮了。常和贤人相处便会没有过错。’你到先生这里来学习先生的大道,却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太过分了吗?”鉴是镜子。固,岂。申徒嘉的意思,伯昏无人门下没有贵贱之分,要分贵贱就不要到这里来拜师从学。“说”通“悦”,喜悦。后人,即以别人为后,含有瞧不起别人的意思。大者,这里指广博精深的见识。“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与孔子“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之意同。
子产说:“你都这样形残体缺了,还要跟唐尧争善。你估量一下你自己的德行,受过断足之刑还不足以使你有所反省吗?”申徒嘉失去的那只脚,应当是因为他犯了罪而受到的刑罚,因此,子产的意思,你不去好好反省一下,却还要跟我争辩。计是计算、估量。反,反省。
申徒嘉说:“人犯了法,之后为自己的过错辩解的,认为不应当受到刑罚的人多;不为自己的过错辩解,认为应当受到刑罚的人就很少了。知道事情无可奈何,而能安下心来接受命运的安排,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一个人来到世上,就象来到善射的后羿的射程之内,正当中的地方也就是最容易被射中的地方,绝大多数人会被射中,但是也有不被射中的,这就是命。有完整的双脚的人笑话我这个残缺不全的人很多,我常常听完勃然大怒;可是当我来到先生这里,我便没有了怒气,恢复到了常态。这不就是先生用善道来教化我的结果吗?我跟随先生十九年了,可是他从不曾感到我是个断了脚的人。现今你和我以德相交,而你却用外在的形体来要求我,这不是很错误的吗?”羿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善射者。彀(gòu)是张满弓弩,“彀中”指弓箭射程范围之内,申徒嘉的意思,这个社会中,人人自危,很难逃得过不受惩罚。在《人间世》篇,楚狂接舆对孔子说:“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也是这个意思。中(zhòng)地,最易射中的地方。怫(bó)然,勃然,发怒的样子。“废然而反”的意思是怒气消失,没有怒气了。
子产听了申徒嘉一席话,深感惭愧,立刻改变了脸色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子产的意思,我知错了,请不要再说了。蹴(cù)然是恭敬不安的样子。“子无乃称”,意思是你不要再说下去了,称即说。
一个有着很高道德的人,还会去在意一个人有没有脚吗?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一个有德的人,能够认清时空发展的规律,认清事物发展的规律,以及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发展轨迹。人生于世,不是一帆风顺的,正如申徒嘉和楚狂接舆说的,能够不受到刑罚,就算是幸运的了。但是,有德的人,能够明白一些事情明知不可奈何,但能安之若命。在《人间世》中,庄子曾说:“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三、人生的桎梏,有的人天生就该戴
庄子讲的第三个受到刖刑的人叫叔山无趾。这个人受了刖刑,被砍掉了脚指头。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
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
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叔山无趾只好靠脚后跟走路去拜见孔子。踵是脚后跟,这里指用脚后跟走路。叔山无趾被砍掉了脚趾,所以只能用脚后跟来走路。
孔子说:“你过去不谨慎,因为犯了错才受到如此的处罚。今天你才来我这里,来不及了!”叔山无趾说:“我过去因为不识事理而轻率作践自身,所以才失掉了脚趾。今天我来到你这里,还有比保存双脚更为可贵的道德修养,所以我想竭力保全它。苍天没有什么不覆盖的,大地没有什么不托载的,我把先生看作天地,哪知先生竟是这样的人!”“尊足者”是指比脚更尊贵的东西,这里指道德修养。叔山无趾说,我把你当作一个德行高尚的人,德行高尚的人像上天一样,没有什么不能容纳的,但你却把我看成一个残疾人。孔子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赶紧说:“我孔丘实在浅薄。先生怎么不进来呢?请把你所知晓的道理讲一讲。”
叔山无趾跟孔子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他走后,孔子对他的弟子们说:“你们要努力啊!叔山无趾是一个被砍掉脚趾的人,他还努力进学来补救先前做过的错事,何况道德品行乃至身形体态都没有什么缺欠的人呢!”全德,按字意是指保全了道德修养,下文有“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的句子。这里按文意可以指形全、德全之人。
但是,叔山无趾应该是上天派来教化孔子的,可以孔子并没有完全接受他的思想。
叔山无趾到了老聃那里,两人在讨论孔子的问题。老聃即老子。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叔山无趾对老子说:“孔子作为至人的境界,恐怕还未能达到吧?他为什么不停地来向你求教呢?他还在祈求奇异虚妄的名声能传扬于外,难道不懂得道德修养至尚的人总是把这一切看作是束缚自己的镣铐吗?” 宾宾,频频的意思。学子,即学于子,向老聃请教。《庄子》中多次记载孔子向老子请教的事情,但在儒家典籍中并没有记载,大概也只是庄子虚构的罢了。蕲(qí),求。諔(chù)诡幻怪,四字词义相近,都含有奇特、怪异、虚妄的意思,犹如孔子讲的“怪力乱神”。
老子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让他懂得生死、是非都是齐一的、一贯的,从而解脱他的枷锁,这样不可以吗?”一条即一致、一样的。一贯即齐一相通。
叔山无趾说:“算了吧,这是上天加给他的处罚,哪里可以解脱!”天,这里指道德伦理上的上天,不是自然中的上天。刑,惩罚。
正如前两个故事一样,叔山无趾认为,作为一个有高尚德行的人,应当不再区分是非、生死,万物为一。但是,历史上的孔子为了实现他复周礼的理想,又是一个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人,从人间世的角度看,这也是一种精神,而正是因为这种精神,才使得社会不断进步。鲁迅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孔子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是上天安排的,无论怎么老化,也是不可能改变的了,是解不了的。而在道家思想看来,孔子这种重生死、明是非的行为,是一种桎梏。
四、重才,更要重德
接下来,庄子安排鲁哀公与孔子作了一次讨论,重点仍然是“形”与“德”的关系问题。但是,在这一节里,庄子加了一个内容,即“才”与“形”、“德”的关系问题,或者说这三者之间的关系问题。
故事从鲁哀公向孔子请教开始,故事的主角仍然是一个形不全的人,但这次稍好一点,只是长得丑了些,是个“恶人”,没有受到失去脚或脚趾的刑罚。这个人叫哀骀它,当然也是庄子虚构的人物。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鲁哀公说,卫国有个面貌十分丑陋的人,叫哀骀它。男人跟他相处,都不愿离他而去;女人见到他,便向父母提出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骀它的妾’,这样的女人已经有十多个了,而且还在增多。这是其一。第二呢,从不曾听说哀骀它有什么思想,他只不过是附和别人的一些观点。第三,这个人,没有如国君那样的地位和权势却能拯救他人于败亡之境地,没有聚敛到大量财物而使他人吃饱肚子。总之,他面貌丑陋使天下人吃惊,又总是附和他人而从没自己的思想和观点,见识也比世间常人高不了多少,然而,无论男人、女人都乐于亲近他。这样的人一定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唱”是倡导的意思,与下文的“和”相对。“望”,月儿满圆谓之望,这里引申用其饱满之义,“望人之腹”即使人人都能吃饱。“四域”,指四方,也可以引申为天下。“雌雄”,这里指前些文说到的女人和男人。
鲁哀公接着说,我把他召来看了看,果真相貌丑陋得吓人。但是,我跟他相处不到一个月,便对他的为人有了了解;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十分信任他。国无冢宰,我便把国事委托给他。他神情淡漠地答应着,漫不经心又好像在加以推辞。我感到自愧不如,终于把国事交给了他。没过多久,他就离开我走掉了,我感到很忧虑,像丢失了什么,好像在鲁国没有谁可以跟我一道共欢乐似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有意乎其为人”,即对于他的为人有了了解,意是猜想、意料的意思。“期(jī)年”,即一周年。孔子曾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13·10)一般认为,“期月”的“月”是一个衍字,也即多余的字。“期”当作“朞”。朞,指时间周而复始;朞日,即三百六十五日。古代文字竖排,在抄写过程中,当把“朞”抄为“其月”,后人认为不妥,“其”加了“月”字,成为“期月”。“闷然”,神情淡漠的样子。“氾”通“泛”,这里形容心不在焉、有口无心、无所系念的样子。“氾”应该缺漏一个“然”字,以与“闷然”相对。“丑”,惭愧,有自愧不如的意思。“恤”是忧虑的意思。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豘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说,我出使楚国的时候,正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吮吸刚死去的母猪的乳汁,不一会又惊惶地离开母猪逃跑了。“豘”同“豚”(tún),小猪。食,这里指吮吸乳汁。眴(shùn)若,惊惶的样子。这是因为母猪已经死了,小猪感到它不是自己的同类了。小猪爱它们的母亲,不是爱它的形体,而是爱支配那个形体的精神。战死沙场的人,埋葬时不用棺木饰物;受到刖刑的人的鞋子,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失去了根本,外在的东西也就同时失去了可爱的价值。翣(shà)是古代出殡时棺木上的饰物。做天子的宫女,不能剪指甲,不能穿耳眼;婚娶之后的宫人,只在宫外办事,不会再到宫中服役。剪指甲、穿耳眼,婚而在内宫服役,都会受到惩罚。这些人,为求保全形体就不会去做违规的事情,何况德性完美的人呢?现在,哀骀它他不说话就能取信于人,没有功劳也能得到您的亲近,让您乐意授给他国事,还唯恐他不接受,这一定是才智完备而德不外露的人。
孔子从鲁哀公的描述中,认为哀骀它虽然长得丑陋,但既然能够赢得普通男人、女人甚至国君的信任,一定有其原由。这个原由,就是哀骀它“才全而德不形”。
哀公接着问:“什么是才全?”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孔子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能与不肖,诋毁与称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都是天命,日夜循环更替,但谁也不能窥见它们的起始。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搅乱本性的谐和,也不足以侵扰人们的心灵。要使心灵平和安适,通畅而不失愉悦,日夜不间断同万物一起融合在春天般的生气里,这就是顺应四时。换句话说,一个人要不管外界怎么变化,都能做到客观反映,而不带自己的成心。这就是才全。“规”,即窥,窥视。“滑”(gǔ)通“汩”,乱的意思,和是谐和、均衡,滑和即扰乱本性的平和。“灵府”是指心灵。“豫”是安适的意思。“兑”通“悦”,欢乐。“郤”通“隙”,间隙。
鲁哀公又问:“那么什么是德不形呢”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孔子说,平,是水静止时的最佳状态。我们之所以把这种状态可以作为取而效法的准绳,是因为这时的水内部保持静止而且外表毫无所动。德,就是要像静止之水那样保持内心的和外在的平静,即和的最高境界。一个内心充满了德的人,即使不外露,不表现出来,但万物也会来亲附。“成和之修”,是指完满纯合的修养。
听了孔子的话后,鲁哀公大概进行了一些认真思考。过了两天,他和孔子的弟子闵子骞交流了看法。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哀公说,起初我认为坐朝当政,掌握国家的纲纪,忧心人民的死活,这样就是治理的最高境界了。现在我听到了至人之言,真忧虑没有实实在在的政绩,行为轻率而使国家危亡。我一定会遵循至人之言,好好治理国家。我跟孔子不是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呢。
五、天地不仁,人故无情
也许是举的例子太多了,怕你们听不懂,庄子又简单地举了两个例子后,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盎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庄子另外说的两个人,一个跛脚、伛背、缺唇。“闉跂”(yín qǐ)指腿脚屈曲常踮起脚尖走路;支离,伛偻、病残,甚至有点肢体不全的意思;无脤(shèn),没有嘴唇。这里用跛脚、伛腰、无唇来形容一个人的形残貌丑,并以此特征作为这个丑陋之人的名字。说(shuì),游说。这个人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十分喜欢他,然后再去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觉得这些所谓正常人的脖子实在是太细太细了,反而不正常了。脰(dòu),是颈项、脖子,肩肩是细小的样子。另一个,脖子上长瓮盎大的瘤子。瓮盎(wèng àng),是一种腹大口小的陶制盛器。瘿(yǐng)是瘤子。颈上的瘤子大如瓮盎,这里也是用畸形特征作为人名。这个人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觉得他们的脖颈也实在是太细太细的了。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有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所以,庄子说,在德行方面超出常人,其在形体方面的缺陷别人就会遗忘、不看重、不在乎。人们不忘记所应当忘记的东西(形体),而忘记了所不应当忘记的东西(德行),这就是真正的遗忘。因而圣人已经出离形体,而游心于虚,把心智看作是祸根,把礼义看作是禁锢,把教人向德看作交往手段,把工巧看作是商贾的行为。圣人不搞谋略,哪里用得着心智?圣人不害他人,哪里用得着礼义?圣人没有丧失,哪里用得着积德?圣人不求谋利,哪里用得着经商?这四种德行,叫做天养。所谓天养,就是禀受自然的饲养。既然受养于自然,又哪里用得着人为!所以,真正有德行的人,有人的形貌,不一定有普通人的情感。之所以有人的形体,可以与人结成群体;没有人的情感,所以是与非不会扰乱他的身心。所以,真正有德行的人是渺小的,因为他跟人有着相同的形貌!但他们又是伟大的,因为他们融入自然,与天道同体。
孽(niè)指祸根。约指礼义制度,《论语》多次讲到“约之以礼”“以约失之者鲜矣”等,“约为胶”意思是受到含义制度的束缚。德为接,意思是把施德或者推行德行看作交往的手段。工,工巧。斫,砍削的意思。鬻(yù)通“育”,养育的意思。天食是指禀受自然的饲养和供给。眇(miǎo)通“秒”,微小的意思。謷(áo)则是高大的样子。
不管美丑,能够达于大道,便是人的终极目标。庄子拿一大堆无脚无趾、兔唇脖瘤的人来说事,只不过也是让你有点更加深的印象罢了。
在《齐物论》篇,南郭子綦修养到“吾丧我”的境界,在本篇,庄子又告诉人们,一个得到道的人,即使有着人的形貌,且不管形貌如何丑陋,只要与天同体,便是伟大的。“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是得道的关键,得先把凡间的念想断了,别老去想那些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等东西。“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的主线,是一直贯穿于庄子的思想的。
六、庄子是个“无情”的人
在上一节,庄子提出有德的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的问题。在本节,惠子与庄子进行了探讨,进一步解释何为“无情”。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惠子说:“人原本就是没有情感的么?”
庄子说:“是。”
惠子说:“一个人假若没有情感,还能算个人么?”
庄子说:“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怎么能不称作人呢?”
惠子说:“既然已经称作了人,又怎么能够没有情感?”
庄子说:“这并不是我所说的无情。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人不能因好恶而致伤害自身的本性,应该顺任自然而不随意增添些什么。”
惠子说:“不增添什么,靠什么来保有自己的身体呢?”
庄子说:“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可不要因外在的好恶而致伤害了自己的本性。如今你外露你的心神,耗费你的精力,倚着树干喘大气,靠着几案昏睡。天授予你的形体,你却为着‘坚白’与人争论不休。”
槁梧,这里是指用梧桐木做成的几案。瞑,假寐、昏睡的意思。天选,是指自然的授予。“坚白”论是名家另一派代表人物公孙龙的重要命题。公孙龙主张“离坚白”,即分离万物之同,以石为喻,指石头的白色和石头的坚硬是完全可以互相分离而独立存在的,都可独立于石,“视不得其坚而得其所白”,“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庄子对于这一类辩论极不赞同,认为是无稽之谈。惠子亦持坚白论。
庄子认为,惠子你那一套坚白论是毫无意义的。一个得道的人,不应当再有普通人的情感,更何况你那些诡辩。
还是好好修养你的内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