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最后一篇日记
1999年12月31日
今天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我在尼泊尔。
我是昨天晚上到达的。天已经很冷,这家旅馆有木炭烧的火炉。我在火炉边又点上了一支蜡烛,一下子回到了没有年代的古老冬天。实在太累,我一口吹熄了蜡烛入睡,也就一口吹熄了一个世纪。
整整十年前,我还是全中国最年轻的高校校长,却在上上下下的一片惊讶中,辞职远行。我辞职的理由,当时谁也听不懂,说是“要去寻找千年前的脚步”,因此辞了二十几次都没有成功。但终于,甘肃高原出现了一个穿着灰色薄棉衣的孤独步行者。
当时交通极其落后,这个孤独步行者浑身泥沙,极度疲惫,方圆百十里见不到第二个人影。
然而谁都知道,那些足以与中华文化构成对比的伟大路途,现在大半都笼罩在恐怖主义的阴云之下。在我之前,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文学者,敢于全部穿越。
我敢嗎?如果敢,能活着回来吗?
妻子知道拉不住我,却又非常担心,尽量陪在我身边。要进入两伊战争战场的时候,她未被准许,于是在约旦沙漠,有了一次生死诀别。我们两人都故作镇静,但心里想的是同一句话:但愿这辈子还能见面。
今天一早醒来,我感到屋子里有一种奇特的光亮。光亮来自一个小小的木窗,我在床上就能看到窗口,一眼就惊呆了。一道从未见过的宏伟山脉,正在窗外。
清晨的阳光照着高耸入云的山壁,无比寒冷又无比灿烂。
我赶紧穿衣来到屋外,一点不错,喜马拉雅!
我知道,喜马拉雅背后,就是我的父母之邦。今天,我终于活着回来了。现在只想对喜马拉雅山说一句话:对于你背后的中华文化,我在远离她的地方才读懂了她。
“在远离她的地方才读懂了她”,这句话,包含着深深的自责。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儿子有一天看着母亲疲惫的背影,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愧疚。
是的,我们一直偎依着她,吮吸着她,却又埋怨着她,轻视着她。她好不容易避过很多岔道走出了一条路,我们却常常指责她,为什么不走别的路?她好不容易在几千年的兵荒马乱中保住了一份家业,我们却在嘟囔,保住这些干什么?我们一会儿嫌她皱纹太多,一会儿嫌她脸色不好,一会儿嫌她缺少风度……
她在我们这些后辈眼中,好像处处不是。但这次,离开她走了几万公里,看遍了那些与她同龄的显赫文明所留下的一个个破败的墓地,以及墓地边的一片片荒丘,一片片战壕,我终于吃惊,终于明白,终于懊恼。
我们生得太晚,没有在她最劳累的时候,为她捶捶背、揉揉腰。但毕竟还来得及,新世纪刚刚来临,今天,我总算及时赶到。
因此,我决定再度花费漫长的时间,系统地考察欧洲文化。
我既然已经开步行走,眼前也就没有任何障碍能够成为我前进的疆界。这就是所谓的“行者无疆”。
我想,只有把吐露出中华文化光明面的“千年一叹”,和映照出中华文化弊端的“行者无疆”加在一起,才是“文化苦旅”的完整版、加深版。
这两件事,都非常紧迫。我要快快回国,又快快离开。永远在陌生的天地中赶路,是我的宿命。
那么,喜马拉雅,谢谢你,请为我让出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