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第一百九十一卷,唐纪七,唐高祖武德九年,丙戌,公元626年。记曰:
(一)秦王世民既与太子建成、齐王元吉有隙,以洛阳形胜之地,恐一朝有变,欲出保之,乃以行台工部尚书温大雅镇洛阳,遣秦府车骑将军荥阳张亮将左右王保等千余人之洛阳,阴结纳山东豪杰以俟变,多出金帛,恣其所用。元吉告亮谋不轨,下吏考验;亮终无言,乃释之,使还洛阳。
(二)建成夜召世民,饮酒而鸩之【真要毒死亲弟弟】,世民暴心痛,吐血数升,淮安王神通扶之还西宫。上幸西宫,问世民疾,敕建成曰:“秦王素不能饮,自今无得复夜饮。”因谓世民曰:“首建大谋,削平海内,皆汝之功。吾欲立汝为嗣,汝固辞;且建成年长,为嗣日久,吾不忍夺也。观汝兄弟似不相容,同处京邑,必有纷竞,当遣汝还行台,居洛阳,自陕以东皆主之。仍命汝建天子旌旗,如汉梁孝王故事。”世民涕泣,辞以不欲远离膝下,上曰:“天下一家,东、西两都,道路甚迩,吾思汝即往,毋烦悲也。”将行,建成、元吉相与谋曰:“秦王若至洛阳,有土地甲兵,不可复制;不如留之长安,则一匹夫耳,取之易矣。”乃密令数人上封事,言“秦王左右闻往洛阳,无不喜跃,观其志趣,恐不复来。”又遣近幸之臣以利害说上。上意遂移,事复中止【李渊乃优柔寡断之人,于起兵事,于世民事,多听建成、元吉之言而多变】。
(三)建成、元吉与后宫日夜谮诉世民于上,上信之,将罪世民,陈叔达谏曰:“秦王有大功于天下,不可黜也。且性刚烈,若加挫抑,恐不胜忧愤,或有不测之疾,陛下悔之何及!”上乃止。元吉密请杀秦王【兄弟阋墙,非世民始】,上曰:“彼有定天下之功,罪状未著,何以为辞?”元吉曰:“秦王初平东都,顾望不还,散钱帛以树私恩,又违敕命,非反而何!但应速杀,何患无辞!”上不应。
(四)秦府僚属皆忧惧不知所出。行台考功郎中房玄龄谓比部郎中长孙无忌曰:“今嫌隙已成,一旦祸机窃发,岂惟府朝涂地,乃实社稷之忧;莫若劝王行周公之事以安家国。存亡之机,间不容发,正在今日!”无忌曰:“吾怀此久矣,不敢发口;今吾子所言,正合吾心,谨当白之。”乃入言世民。世民召玄龄谋之,玄龄曰:“大王功盖天地,当承大业;今日忧危,乃天赞也,愿大王勿疑。”乃与府属杜如晦共劝世民诛建成、元吉。
(五)建成、元吉以秦府多骁将,欲诱之使为己用,密以金银器一车赠左二副护军尉迟敬德,并以书招之曰:“愿迂长者之眷,以敦布衣之交【希望您能屈尊到我这里来,以加深我们的布衣之交】。”敬德辞曰:“敬德,蓬户瓮牖之人【草木之人】,遭隋末乱离,久沦逆地,罪不容诛。秦王赐以更生之恩,今又策名藩邸,唯当杀身以为报;于殿下无功,不敢谬当重赐。若私交殿下,乃是贰心,徇利忘忠,殿下亦何所用!”建成怒,遂与之绝。敬德以告世民,世民曰:“公心如山岳,虽积金至斗,知公不移。相遗但受,何所嫌也!且得以知其阴计,岂非良策!不然,祸将及公。【世民多谋,然敬德亦得多虑】”既而元吉使壮士夜刺敬德,敬德知之,洞开重门,安卧不动,刺客屡至其庭,终不敢入。元吉乃谮敬德于上,下诏狱讯治,将杀之,世民固请,得免。又谮左一马军总管程知节【原名程咬金】,出为康州刺史。知节谓世民曰:“大王股肱羽翼尽矣,身何能久!知节以死不去,愿早决计。”又以金帛诱右二护军段志玄,志玄不从。建成谓元吉曰:“秦府智略之士,可惮者独房玄龄、杜如晦耳。”皆谮之于上而逐之。
(六)世民腹心唯长孙无忌尚在府中,与其舅雍州治中高士廉、右候车骑将军三水侯君集及尉迟敬德等,日夜劝世民诛建成、元吉。世民犹豫未决,问于灵州大都督李靖,靖辞;问于行军总管李世勣,世勣辞;世民由是重二人【何也?】。
(七)会突厥郁射设将数万骑屯河南,入塞,围乌城,建成荐元吉代世民督诸军北征,上从之,命元吉督右武卫大将军李艺、天纪将军张瑾等救乌城。元吉请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及秦府右三统军秦叔宝等与之偕行,简阅秦王帐下精锐之士以益元吉军。率更丞王晊密告世民曰:“太子语齐王:‘今汝得秦王骁将精兵,拥数万之众,吾与秦王饯汝于昆明池,使壮士拉杀之于幕下,奏云暴卒,主上宜无不信。吾当使人进说,令授吾国事。敬德等既入汝手,宜悉坑之,孰敢不服!’”世民以言告长孙无忌等,无忌等劝世民先事图之。世民叹曰:“骨肉相残,古今大恶。吾诚知祸在朝夕,欲俟其发,然后以义讨之,不亦可乎!”敬德曰:“人情谁不爱其死!今众人以死奉王,乃天授也。祸机垂发,而王犹晏然不以为忧,大王纵自轻,如宗庙社稷何!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交手受戮也!”无忌曰:“不从敬德之言,事今败矣。敬德等必不为王有,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能复事大王矣!”世民曰:“吾所言亦未可全弃,公更图之。”敬德曰:“王今处事有疑,非智也;临难不决,非勇也。且大王素所畜养勇士八百余人,在外者今已入宫,擐甲执兵,事势已成,大王安得已乎!”
(八)世民访之府僚,皆曰:“齐王凶戾,终不肯事其兄。比闻护军薛实尝谓齐王曰:‘大王之名,合之成“唐”字,大王终主唐祀’齐王喜曰:‘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彼与太子谋乱未成,已有取太子之心。乱心无厌,何所不为!若使二人得志,恐天下非复唐有。以大王之贤,取二人如拾地芥耳,奈何徇匹夫之节,忘社稷之计乎!”世民犹未决,众曰:“大王以舜为何如人?”曰:“圣人也。”众曰:“使舜浚井不出,则为井中之泥,涂廪不下,则为廪上之灰,安能泽被天下,法施后世乎!是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谓孔子所教曾参故事】,盖所存者大故也。”世民命卜之,幕僚张公谨自外来,取龟投地,曰:“卜以决疑;今事在不疑,尚何卜乎!卜而不吉,庸得已乎!”于是定计。
(九)世民令无忌密召房玄龄等,曰:“敕旨不听复事王;今若私谒,必坐死,不敢奉教!”世民怒,谓敬德曰:“玄龄、如晦岂叛我邪!”取所佩刀授敬德曰:“公往观之,若无来心,可断其首以来。”敬德往,与无忌共谕之曰:“王已决计,公宜速入共谋之。吾属四人,不可群行道中。”乃令玄龄、如晦著道士服,与无忌俱入,敬德自他道亦至。
(十)己未,太白复经天【初三,金星两次白天现身,在正南方午位】。傅奕密奏:“太白见秦分【金星出现在秦地分野】,秦王当有天下。”上以其状授世民。于是世民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且曰:“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二人】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雠。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上省之,愕然,报曰:“明当鞫问,汝宜早参。”
(十一)庚申,世民帅长孙无忌等入,伏兵于玄武门。张婕妤窃知世民表意,驰语建成。建成召元吉谋之,元吉曰:“宜勒宫府兵,托疾不朝,以观形势。”建成曰:“兵备已严,当与弟入参,自问消息。”乃俱入,趣玄武门。上时已召裴寂、萧瑀、陈叔达等,欲按其事。
(十二)建成、元吉至临湖殿,觉变,即跋马东归宫府。世民从而呼之,元吉张弓射世民,再三不彀【没射中】,世民射建成,杀之。尉迟敬德将七十骑继至,左右射元吉坠马。世民马逸入林下,为木枝所挂,坠不能起。元吉遽至,夺弓将扼之,敬德跃马叱之。元吉步欲趣武德殿,敬德追射,杀之。翊卫车骑将军冯翊冯立闻建成死,叹曰:“岂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难乎!”乃与副护军薛万彻、屈直府左车骑万年谢叔方帅东宫、齐府精兵二千驰趣玄武门。张公谨多力,独闭关以拒之,不得入。云麾将军敬君弘掌宿卫兵,屯玄武门,挺身出战,所亲止之曰:“事未可知,且徐观变,俟兵集,成列而战,未晚也。”君弘不从,与中郎将吕世衡大呼而进,皆死之。君弘,显隽之曾孙也。守门兵与万彻等力战良久,万彻鼓噪欲攻秦府,将士大惧;尉迟敬德持建成、元吉首示之,宫府兵遂溃。万彻与数十骑亡入终南山。冯立既杀敬君弘,谓其徒曰:“亦足以少报太子矣!”遂解兵,逃于野。
(十三)上方泛舟海池,世民使尉迟敬德入宿卫,敬协擐甲持矛,直至上所。上大惊,问曰:“今日乱者谁邪?卿来此何为?”对曰:“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惊动陛下,遣臣宿卫。”上谓裴寂等曰:“不图今日乃见此事,当如之何?”萧瑀、陈叔达曰:“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本来就没有参与举义反隋的谋划】,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事,无复事矣!”上曰:“善!此吾之夙心也。”时宿卫及秦府兵与二宫左右战犹未已,敬德请降手敕,令诸军并受秦王处分,上从之。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自东上阁门出宣敕,众然后定。上又使黄门侍郎裴矩至东宫晓谕诸将卒,皆罢散。上乃召世民,抚之曰:“近日以来,几有投杼之惑【指曾母误听曾参杀人而欲丢开织机逃走之故事】。”世民跪而吮上乳【是指伏在高祖胸前痛哭】,号恸久之。
(十四)建成子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元吉子梁郡王承业、渔阳王承鸾、普安王承奖、江夏王承裕、义阳王承度皆坐诛,仍绝属籍【因这事都被杀,还在李氏宗室的名册上除去他们的名字】。
(十五)初,建成许元吉以正位之后,立为太弟,故元吉为之尽死。诸将欲尽诛建成、元吉左右百余人,籍没其家,尉迟敬德固争曰:“罪在二凶,既伏其诛;若及支党,非所以求安也!”乃止。是日,下诏赦天下。凶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自余党与,一无所问。其僧、尼、道士、女冠并宜依旧。国家庶事,皆取秦王处分。
(十六)辛酉,冯立、谢叔方皆自出;薛万彻亡匿,世民屡使谕之,乃出。世民曰:“此皆忠于所事,义士也。”释之。
(十七)癸亥,立世民为皇太子。又诏:“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十八)臣光曰:立嫡以长,礼之正也。然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隐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势逼,必不相容。使高祖有文王之明,隐太子有泰伯之贤,太宗有子臧之节,则乱何自而生矣!既不能然,太宗始欲俟其先发,然后应之,如此,则事非获已,犹为愈也。既而为群下所迫,遂至蹀血禁门,推刃同气,贻讥千古,惜哉!夫创业垂统之君,子孙之所仪刑也,彼中、明、肃、代之传继,得非有所指拟以为口实乎!【将嫡长子立为太子,是礼制的正常法则。然而,高祖之所以拥有天下,完全是由于李世民的功劳。隐太子李建成平庸低劣,却位居李世民之上,所处的地位易生嫌猜,所拥有的权力相互威胁,兄弟二人必然不能相容。假如高祖有周文王的明智,隐太子李建成有泰伯的贤达,太宗有子臧的节操,变乱又会从哪里产生出来呢!既然不能如此,太宗这才打算等待李建成首先发难,然后采取相应的行动。这样说来,太宗也是出于不得已,尚且算是做得较好的了。接着,李世民被各位下属施加压力,于是导致宫廷门前发生了流血事件,对自己的同胞兄弟白刃相加,为后世所讥剌,真是太可惜了!一般说来,创立基业传给后世的君主,是子孙后代学习的典范,后来中宗、玄宗、肃宗、代宗的帝位传承,能不是在对太宗的指顾与效法中找到借口的吗!】
又:
(一)戊辰,以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长孙无忌、杜如晦为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龄为右庶子,尉迟敬德为左卫率,程知节为右卫率,虞世南为中舍人,褚亮为舍人,姚思廉为洗马。悉以齐王国司金帛什器赐敬德【还将齐王李元吉国司的金银布帛器物全部赏赐给尉迟敬德】。
(二)初,洗马魏徵常劝太子建成早除秦王,及建成败,世民召徵谓曰:“汝何为离间我兄弟!”众为之危惧,徵举止自若,对曰:“先太子早从徵言,必无今日之祸。”世民素重其才,改容礼之,引为詹事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