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存韩第二》之《上秦王书》试读(三)
在这里,我们不妨引用一下《初见秦》中的一段话:
然则是赵举,赵举则韩亡,韩亡则荆、魏不能独立,荆、魏不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拔荆,东以弱齐、燕。决白马之口以沃魏氏,是一举而三晋亡,从者败也。大王垂拱以须之,天下编随而服矣,霸王之名可成。(《初见秦》)
这段话是作者对长平之战后,秦军下一步应该采取举措的复盘推演,认为秦军应该趁着战胜之威,一鼓作气攻下邯郸,与齐、燕等国肢解赵国。
赵国一旦被肢解,韩国就离灭亡不远了,楚国、魏国也将失去屏障。这就等于是通过一场战争,摧毁了韩国、破坏了魏国、挟制了楚国,同时对东面的齐国、燕国构成了直接威胁。
这个时候,倘若秦国还想更进一步,可以直接打开白马渡口,水淹大梁、灭亡魏国,赵、韩、魏三国将不复存在,合纵联盟自然瓦解。剩下的楚、齐、燕三国,又怎么可能是秦国的对手呢?
结合这两段战略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韩非所谓的“存韩”之论并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要劝说秦国放弃对韩国的占领,而是让秦国抓住关键节点以实现“毕其功于一役”,尽量通过和平手段来实现统一,以避免频繁的战争对国家造成太大的伤亡和损耗。
赵、韩、魏虽说是三个独立的国家,但他们的存在却依靠的是赵国这么一个支点。灭掉赵国等于是“釜底抽薪”,韩、魏两国会不战而降;而先攻韩国就等于是“抱薪救火”,就算是你取得了一时胜利,其结果也无非就是让赵、魏两国更加团结,让齐、燕、楚三国更加警惕,让你攻取天下的难度成倍增加。
这就好比是一场“多米诺骨牌”的游戏,只要你能找到整个游戏最关键的一张骨牌,然后轻轻地那么一推,所有的骨牌都会依次倒下,整个过程并不会耗费太多力气。可若是你非要从骨牌队列的末尾开始一个一个地推倒,那得推到猴年马月去?费时费力不说,还会消磨人的心志,这又是何必呢?
为了进一步增强说服力,韩非引用了一段话,说:
故曰:“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
这句话大约是出自《尉缭子·武议》篇,表达了一种“慎战”的思想,这在先秦诸子的思想中是有共识的。比如,老子的《道德经》中有“兵者,不祥之器”,《孙子兵法》也有“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的说法。
战争是一种不祥的东西,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对其避而远之,也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动用。而且,即便是通过战争取得了胜利,君子也不会自鸣得意,因为军队所过之处,一定会荆棘丛生,战争蹂躏之所,定然会出现灾荒的年景。战争的破坏力如此巨大,对国家对民众都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因此在动武之前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秦国固然是以“善战”“敢战”著称的,但作为统御天下的君主,就必须要处理好“敢战”与“慎战”之间的关系,避免过度使用、过度依赖武力。否则的话,这就违背了天道伦常,国家很快就会走向灭亡。
以秦与赵敌衡,加以齐,今又背韩,而未有以坚荆、魏之心。夫一战而不胜,则祸构矣。
如今秦国正在跟赵国抗衡,同时还要顾及齐国暗中使绊子,已经是左右支绌了。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秦国的谋士却要在没有稳定楚、魏两国立场的前提下,冒冒失失地对韩国动武。倘若不能一战取胜,由此造成的后果必将难以预料,这就是过度依赖战争手段而带来的不利影响。
计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韩、秦强弱,在今年耳。且赵与诸侯阴谋久矣。夫一动而弱于诸侯,危事也;为计而使诸侯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见二疏,非所以强于诸侯也。臣窃愿陛下之幸熟图之!攻伐而使从者闻焉,不可悔也。
韩非进一步指出,计谋是用来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也同样要慎重考虑。秦、赵两国相持多年,今年正是决定强弱胜负的关键之年。赵国为了这场决战已经与其他诸侯谋划良久,而秦国偏要在这个时候去谋划进攻韩国,倘若一战失败而在诸侯面前漏了怯,那就太危险了。谋臣制定的计策不仅没能提升秦国的影响力,反而让诸侯起了算计之心,那就是更大的危险。出现了这两种危险的苗头,又如何能够在列国面前称雄呢?
因此——韩非最后作总结陈词说——希望陛下能慎重考虑臣的这些话,出兵攻伐韩国而让倡导合纵的人钻了空子,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韩非的《上秦王书》到此结束。总结其论述要点,主要是想将秦国对外战略由“先韩后赵”扭转为“先赵后韩”。其主要的理由有三:
第一,韩国对秦国忠心且有大用,倘若秦国连这么一个顺服的国家都不肯放过,必然会引起诸侯的警惕,从而对合纵联盟的形成产生促进作用,进而增加后续东征列国的难度。
第二,韩国国力虽弱,但却并不容易攻取。如果秦国不能一战灭韩,就必然会遭到诸侯的轻视,从而让秦国陷入与三晋持久作战的泥潭,甚至让统一列国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
第三,倘若秦国能暂时舍弃韩国,将攻打赵国摆在首要位置,可以起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因为,只要能够把赵国打垮,韩、魏两国也就失去了支撑,秦国甚至可以对其实现和平占领。由此,不仅可以顺利兼并三晋,还可以减少多余的战争带来的杀戮。
从这些论点来看,韩非显然已经意识到,无论是采取武力手段还是和平方式,韩国最终走向灭亡已经是一个无法阻挡的趋势,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更改这个结局。
在此情形下,他唯一能做的无非就是在“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之间作取舍,这与秦王政的理想并不冲突。站在这个角度上考量,将这篇文章命名为《存韩》显然会产生的误导性,从而给读者带来迷惑。
当然了,作为韩国宗室子弟,希望能通过秦赵之间的战争来消耗秦国的实力,以便为自己的宗国“续命”,韩非所存有的私心和侥幸心理也是毋庸置疑的,这又使得《存韩》这两个字又具备了某种合理性。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韩非已经提出了“先赵后韩”的策略来与自己唱反调,作为“先韩后赵”战略的提出者,李斯就必须要见招拆招,对其论点进行一一破解了。
那么,李斯又是如何反驳韩非的观点的?他的观点究竟能不能站得住脚,又对韩非最终的命运起到了什么作用呢?“先韩后赵”和“先赵后韩”从结果上看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难道韩非真的是因此而丧命的吗?这就是接下来部分所要着力解答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