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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爱君一人 | 曾是惊鸿照影来

专题: 中国经典古诗词 闲话古诗词 更文800字点赞
作者:董小萌读书 来源:原文地址 时间:2022-05-16 16:32:38  阅读:1156   网上投稿

古往今来,词人墨客,怎奈只独情与君。

      ——题记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陶渊明爱菊,张九龄爱兰,周敦颐爱莲,林逋一生爱梅成痴……凡有所爱,皆成性格。花与人互为表里,精神相往来。

鸟兽虫鱼,亦是如此。

李白从来就自比大鹏,杜甫对鸥鸟情有独钟,而苏轼呢,一生如鸿。在这翱翔往来于天地之间的精灵之上,他们看见了自己。

造物用偶然创造了一朵小小的花、一只翩飞的鸟,汇入大千世界,成为寻常存在。

诗人,被这寻常的事物惊讶得目瞪口呆,采撷以入诗。然后,这物象,便成为一个意象,累积着无数代人的生活经验,成为个人和集体的记忆。

我们把这样的意象,称为语码。语码者,一个民族语言殿堂的通关密码也。掌握了就能登堂入室,不懂者就会被拒之门外。

它是历史的、厚重的,也是个人的、新鲜的。它明白晓畅,又意蕴无穷;它委婉深致,又元气淋漓。如秦时明月、汉时关,如江南岸、瓜洲渡,如灞桥柳、清秋节。

如苏轼的鸿。

鸿,雁也。雁为阳鸟,木落南翔,冰泮北徂,逐温暖之地而居。古人“纳采纳吉,请期皆用雁”。“所以为礼币者,一取其信,二取其和也。”《周易·渐》也有言:“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

最初,鸿,是一个生物性的存在,即便偶尔入诗,也还不能说它是一个完整自足的审美意象,其物候、风俗的意味,远胜于诗学意味。

苏武牧羊,雁足传书,鸿雁有了“书信”的意义,“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等诗句,便溯源于此;陈胜辍耕之垄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振聋发聩,鸿鹄有了志向高远的意义,成为勉人和自勉的常用词语;曹植《洛神赋》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树立了女性美的典范。

但百度搜索,大数据显示,诗人取鸿雁入诗,大多数还是取它南翔北徂的规律性,以及由这规律性而衍生的鱼雁传书、思乡怀人的意味。

鸿本身的面目,仍然是模糊的。

换句话来说,鸿,还没有开始像人那样思考、那样观照、那样多情、那样与人互见互通。鸿,就还不能算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具有审美价值的意象。试想,《诗经》“凯风自南,吹彼棘心”之风,与李白“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之风,哪个更有审美价值?

使鸿这种鸟人格化,进而成为一个经典审美意象的,是苏轼。

苏轼第一首获得广泛流传的作品,毫无疑问,是《和子由渑池怀旧》。苏轼写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人生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似何?似飞鸿一样飘忽不定,来去无踪;似飞鸿停歇雪泥之上,只是一种偶然;似雪泥鸿爪一样,深深浅浅但转瞬即逝;似鸿从雪泥之上再次腾空一样,忽东忽西。不知东西,也无须问东西。

无问西东,自有一种干云之豪情,但似乎也有一种生命无常无可把握的空漠。

24岁的苏轼,是豪情多一点,还是茫然多一点?很难说。黄州惠州儋州的磨难,在他以后的人生路上合谋,但是他目前还一无所知。说是青年的豪情干云,也未尝不可。但我,更愿意相信是后一种,是一种无常的空漠感。

24岁的苏轼,意气风发的苏轼,却写出了“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样清醒而深刻的句子,不能不说,这是一种生命的孤独气质,一种天赋的不同寻常。

“鸿飞那复计东西”,苏轼一语成谶。在大宋王朝的辽阔疆域上,苏轼如鸿一样迁徙,辗转,永无定止。44岁那年,他来到黄州。赴黄州路上,他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今漂泊等鸿雁,江南江北无常栖。

到黄州两年,他与友人出游,又写下这样的句子: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在僻远的黄州,这个干啥啥第一名的斜杠青年,生命骨子里的无常漂泊之感,化成“人生如梦”的慨叹。他所钟爱的飞鸿,更以孤鸿之形象,永远徘徊在清冷的月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只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正是苏轼本人。

孤鸿不肯做的,岂止是随意拣一根枝条栖息?他一定还不肯与燕雀为伍,不肯与鸱鸮争夺一只腐鼠,不肯为了一只安稳的笼子收起自己的羽翼。

就像苏轼,从阴冷潮湿的监狱出来,眼睛还没有适应外面的光明,鼻子还没有吸够自由的空气,即成诗两首,其中有言: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他,何曾悔改,何曾肯低头?即使寂寞沙洲冷,也不肯苟且于不属于自己的枝头。

惊恐、迷茫而傲世不屈,鸿是孤独的,也是能自赏的。谁见幽人独往来?缺月疏桐又如何?漏断夜深又如何?幽人,孤鸿,本不待谁见。不因谁见而昂首起舞,也不因谁不见而丧气垂头。

孤鸿的无常和漂泊,与根植于苏轼内心“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生命感悟遇合,成就了《赤壁赋》的绝唱;孤鸿的倔强和勇敢,是不是也给了苏轼“洗盏更酌……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的淡定超然呢?

读《赤壁赋》,我总觉得,那个晚上,苏轼眼前,有孤鸿翩翩飞过。

黄州之后,鸿,独属于苏轼,无人出其右。

晚年,苏轼从贬谪之地儋州获赦北归。五月一日舟至金陵,遇见老朋友法芝和尚,作《次韵法芝举旧诗一首》:

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羸牛踏旧踪。

但愿老师真似月,谁家瓮里不相逢。

春来何处不归鸿?春来,处处可归鸿。没有什么故乡与异域,此心安处是吾乡;没有什么朝堂之上的荣光和贬谪的荒凉,天容海色本澄清。

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写此诗后不久,即病逝于常州。归鸿,成了苏轼的绝唱,也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的姿态。

据林语堂《苏东坡传》记载,临终的时候,苏轼是异常平静的,仿佛一次普通的归家。那飞鸿的飘忽,那孤鸿的幽独,都化成了归去时的也无风雨也无晴。归于何处?归于我心。与平凡到极致的自我相逢,与过往的一切宠辱爱恨和解。从此,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苏轼,这只一生徙倚欲何依的孤鸿,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了悟,飞升,化作空明之月。抬头,皎皎于青天之上;低头,相逢于瓦瓮之中。

如果把李白的鹏、杜甫的鸥和苏轼的鸿,比照来看,我们会发现,诗人对于草木之花、鸟兽虫鱼确有独特的痴爱,而他们痴爱的,正是独特的自我。

作为诗人,李白、杜甫和苏轼,都有对生命意义的追索,对于生命轻飘易逝的感慨。李白言“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杜甫言“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苏轼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面对这样的生命困境,李白选择了像大鹏一样,扶摇直上九万里,高蹈于云端;杜甫选择了像沙鸥一样,相亲相近水中鸥,栖息于大地;苏轼呢,像鸿一样,忽而翱翔云端,翅膀掠过白云,忽而栖息泽野,觅些鱼虾果腹。有时,欲乘风归去,但仍觉得留在人间起舞弄清影更好。其存在感,大约正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他之孤独、幽独,一定是深重的了。

杜甫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苏轼“奋厉有当世志”,而且自信“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这两个热心报国、积极用世的伟丈夫,都飘零一生。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杜甫说。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苏轼说。

但苏轼的孤独,是对内的;对外,他热烈,丰富,深情。像一只鸿,沙洲冷,长夜寂寞,而在人们的视野中,那飞行的姿势,仍然保持着一贯的优雅,美丽。

我总觉得,苏轼短短65年的生命,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是一个神迹。

曾是惊鸿照影来。苏轼和飞鸿,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经典的语码,也成为我永远的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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