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怀念一只小麻雀
秋天来了,古城落了几场雨,细细绵绵,这是我再喜欢不过的事情。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欢喜,反而总是心绪不宁,时不时想起那只麻雀来。
那是我的最后一只麻雀。
小时候每到春暖花开,杨树上挂满穗儿姑姑,满地的小草都钻出来顶着嫩芽闹嚷,爷爷就搬出一架老木梯,从屋檐下掏只麻雀儿来,拿细白线栓住麻雀一只爪子,给我提溜儿着玩。
那时候,我喜欢看它扑棱着翅膀飞出白线远的距离,啾啾儿叫着落下来,我捏着线笑着跑着跳着追,它黄色的小嘴啄一下白腹上的绒毛儿,再朝着天空啾啾叫两声,看不出被禁锢的恼怒和慌张,反而像是在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小的眼睛里全是茫然与无知。我不耐烦它像个哲人那样思考,扯扯白线催促,似乎是感觉到了束缚,它呼呼啦啦飞出去,又被白线扯住,跌落下来。
渐渐地它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处境,扑腾地更厉害。我不敢上前,只是捏紧白线,害怕真让它跑了,我还没有玩够呢!大人都告诉我,麻雀是养不活的,等我玩够了就得放了,我现在还不想失去这样一个新奇玩意儿。
燕雀毕竟是燕雀,栖息于低矮茅檐、蓬蒿之间没有高远志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过了一小会儿,它就认命了,欢快地在地上跳来跳去,左啄啄,右啄啄,我一直猜不透干干净净的青砖地面有什么东西可供啄食。可它偏偏煞有介事,一下一下啄着青砖,这使我常常怀疑青砖上的小坑洼都是麻雀啄的。安宁不了多久,它就又开始扑腾着朝前飞,被白线牵住,摔下来。翅膀张开,趴在地上一抽一抽呼吸,笨拙而又可爱。我对着这样的姿态发笑,这成为我玩麻雀少有的乐趣。
我也只会这样玩,从来玩不了两三个小时,就腻歪了,将它还给家里大人解去细线放了。
等我再长大些到七八岁的时候,这样无聊的游戏渐渐消失。我与麻雀的缘份开始限于早晨听见它在窗外屋檐上、树枝上啾啾叫,偶尔落在地上侧头听行人的脚步声,扑扇翅膀飞到树梢上,摇晃小脑袋,不知所以然,麻雀这个词几乎快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直到有一天,仿佛就是秋天这样的天气,寒冷,且有些风。那只小麻雀大概是昏了头,撞进屋子里,家人将它依旧用细白线栓了爪子,给我送过来。
我欢喜地玩重复着记忆里的游戏,十一二岁和四五岁其实又有多大差别呢?都是小孩子。
可这却是一只特别的麻雀,它并不肯接受被束缚住的现实,一直不知疲倦伸着脖子奋力朝前扑腾,两个翅膀张得开开的,白线系着的细弱爪子被拽得紧紧的。从羽毛中单独露出来的爪子看起来脆弱可怜,可它好像一点都不在乎纤细的爪子,只是奋力朝前扑腾,一心挣脱这束缚,丝毫不考虑会不会拽断只纤细脆弱的爪子。
对着那奋力挣扎的小麻雀,我竟不忍心了,但却不愿意这么快就放它飞走,我的私心让我仍将它牢牢禁锢着。“这未免有些残忍,但是我只是想将它留在我身边一会儿,这样束缚几个小时终究只是它生命里的一小段吧!”我的内心一贯为自己开脱。
直到太阳落山我,它都在不知疲倦地与绳子做着抗争。若按照以往的惯例,我早就玩腻了,将麻雀放了。这一次,因着这只麻雀不顾一切抗争,我反而越有兴趣,我越有兴趣反而越不想放它,饶有兴致看它扑腾和伏在地上呼吸。
对于这样好玩的小伙伴,我竟放不下了,我想将它留得更久一点,更久一点。这个念头随着我走进野地里准备将它放生变得更强烈,“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玩麻雀了!”我有点惋惜地想。我知道,我肯定养不活一只麻雀,但我就想留它一个晚上,一个晚上,不要紧吧。我心里这样想:“明天一早一准儿放了它,不会让它饿得太久!”我并不知道麻雀什么时候进食,但就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就放了它,我想这是不要紧的。
我找了一截儿低矮的断墙,用几块砖头给它搭了一个小小的窝儿,保证晚上寒风吹不到它,将线系在一整块砖头上,系得牢牢的。做好这一切,我就回家了,路上一直在心里重复着“明天早上,我一定一早就放了它,它一定还好好的!”好像只有这样我才会安心。
整个儿晚上我都为这事儿不安,更不敢告诉家人,我没有将放那麻雀走。睡觉的时候,听着窗外风声呼呼,我更后悔了,不知道它在透风的砖瓦之间会不会瑟瑟发抖。
第二天我顾不得吃完早饭,就偷偷溜出家门去找那只麻雀。心跳动得厉害,整个原野都比往日寂静,连带我的呼吸都比平时清晰很多。我掀开砖头,看到的只有白线,我以为它还不老实,从砖缝中钻出去躲在外面。我捡起白线顺势一拉,另一头空空如也,并没有麻雀,只系着一截被扯断的爪子。
大脑一阵空白,它竟然为了逃出这牢笼这样狠心吗?
竟然扯断自己一只爪子飞走了!我被深深震撼。愧疚在震惊后如洪水涌来,我因自己一时私欲害得一只健康麻雀断了一只爪子。
我没有去解开白线的勇气,那半截断掉的麻雀爪子成了我内心深处抹不去的影象,时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提醒我曾经害得一只麻雀成了残疾的麻雀。它再也不能来回跳跃在野地里,站在雨后的电线上啄去羽毛上的水珠,甚至它会因为少一条腿而觅食艰难,无法填饱肚子。
可这愧疚只是一个开端,有一天我在野地里散步,枯败的深草里有声,蛇?老鼠、野猫?瞬间,我的脸色变得可怕起来,不是为这隐藏在草丛里的生物,而是为那只可怜的麻雀的最终真实的命运悬心。
它真的挣脱绳子跑了吗?失去一只爪子,残疾但自由着。抑或,在夜深时无力挣扎成了食肉动物的腹中餐。我不敢想象那残酷的画面,这几乎让我失控,我怎么可能做了这样的事情?将一只可怜的小生命送进了深渊,我就是一个帮凶——小麻雀生命残忍陨落的帮凶。
有时候,我会抬头看天空,希望看见少了一只爪子的麻雀,那样我的心也许会安宁些,我的愧疚会减少些。我仿佛也变成了一只渺小的麻雀,命运无形之线被牵在造物主手中,等着造物主安排一场我与麻雀的相逢。
于是,我突然觉得,断了爪子似乎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不论它能否吃饱喝足,能否站在天线上啄雨珠,能否跳跃在原野上。至少,它在自由的风里飞翔,啄食原野上的草籽,饥饿却自由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