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年)的冬天,柳宗元被贬了。
他被贬到了距长安千里之外的“荒城”——永州,他在那个地方一呆就是十年。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呢?刚到永州的那年他33岁,这本应该是他人生中的黄金岁月,可如今陪伴他的只有漫漫寒夜,以及一轮孤月。
寒月清辉下可以看到他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满脸愁容,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被贬的话,是否就能为那个理想中的政治清明的社会多做一点贡献。
回想起来,自己奋勉寒窗,年少苦学,刚过弱冠之年就进士及第,也曾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朝看尽长安花。在见过社会黑暗、官场腐败之后,坚定了入世为官的决心,他一腔热血,只想要为逐渐走下坡路的大唐王朝寻求出路。
可是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只持续了一百多天的时间便被扼杀了,昔日一起共事的同僚,要么被杀,要么被贬,想到这里,他的心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海底,他愤懑、痛苦、绝望,好在此刻糟糕的生存的环境暂时让他从精神的深渊中回过神来,天太冷了,不过,他宁愿将痛苦转移到肉体上。
一阵寒风吹来,阴冷刺骨,他捂紧衣襟,四处环视了一下,御寒之物并不充足,刚到永州,由于是代罪之身,官署不给住处,此时的他只能暂时居住在龙兴寺,又一阵寒风吹了过来,他打了几个哆嗦,永州的冬夜可真难熬啊!
可对于当时的他来说,白天又何尝不难熬呢?虽然已经远离京城,但政治迫害并没有终断,他被政敌丑化为“怪民”,永州官僚见风使舵,皆对他进行辱骂、攻击,再加上水土不服、举目无亲,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他曾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自述道:“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 。”一介文人,一片丹心,竟至如此地步。
我在想若能到一千多年前的大唐问他:“你恨吗?恨这世道吗?恨你所忠爱却将你折磨至此的大唐吗?你的政治理想会因为你的恨而泯灭吗?”
我想应该是恨的吧,但他的政治理想没有因此而动摇,他仍想改变这浊世,他的心中依然有一片关于君国未来的蓝图,“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
他的风骨,他的孤傲,他的原则与信念不会因为当下的磨难而改变,但即便心坚如此,痛苦感却是真实的,身体的疼痛以及精神的折磨使得他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悲从中来。
他知道,如果不自释的话,怕是很难活下去的,于是,自那年冬天始,他便选择在山水中疗伤。
这个被称为“荒城”的永州小城虽然没有长安那么繁华兴盛,虽然在这里他看不到仕途上的希望,但是这里的灯火更加有温度,这里的山山水水都充满柔情,他想,这便是绝望中的希望吧!
永州多山水,山与山连绵不绝,水接水永不停歇,住处虽然简陋,可他看到的山水确是豪华的,在那个冬天,他终于有所寄托了。
有时候雾气腾腾绕满群山,有时候寒冰结魄水面,落日的时候霞光四溢,山和水都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住在这样的山水里,有什么郁结是抒发不了的呢。
一日,他起身以后,竟发现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顿觉得欣喜万分,他赶忙穿了衣出门,他知道一处绝好的赏雪之地。
到达山脚下的江边茅屋时,他已是气喘呼呼,因为雪路实在是难走,一路上除了自己,什么活物都没见着,但他只觉得如此好景是万万不能辜负的,即使是摔几个跟头,被染成雪人又有何妨呢?
他很庆幸自己来到了这里,雪!全是雪!目光所至,浩瀚无边,无一不是雪!眼前的江面很是开阔,岸边的山林几乎全被白雪覆盖,只透着些细细碎碎的绿意,广阔的苍穹之下全是白色。
不只是天上,林子里的鸟也都藏了起来,不只是山,落到江上的雪好像也没有融化,远处好像有一只小船若隐若现,慢慢地能看清了,原来是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者静坐在船头垂钓,他本来想叫一叫那位垂钓的老者,但他不忍心打破这寂静。
他感叹,群山、寒江、白雪、笠翁、垂钓……,多美的意境啊,他十分激动地将视野从点扩大到面,再扩大到整个天地间,于是脱口而出的是这样的几句: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当他咏完最后一句时,便不自觉地大笑了出来,还连拍手叫好,由于太过激动,他一个踉跄摔在了雪地里,但他的口中还在一遍一遍地咏着刚刚萌发的那几句诗,每一遍都与前一遍一字不差: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
如果没有被贬永州,没有遇到那场雪,他还会写出这样让人惊艳的诗句吗?我想应该还是会的吧,因为他是柳宗元,在那样的社会里,他还是会坚持走他走过的路,那么他人生中诸如被贬柳州之类的遭遇还是会有,他仍会将孤傲的心性寄情于山水,或许他就是那个于江雪中垂钓的老渔翁吧!
即使那年的雪早在千年多以前就已经飘落,可事实证明,那场雪早已跨越时间落到了每一个人的心间,赢得了无数人的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