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出她正因这一点而感到焦虑。她一边看电视一边剥指甲——我的确得用“剥”这个字。她像是石器时代的人们那样,让左手拇指的指甲在右手的指甲上砍出豁口,接着从豁口处发力,把一块指甲完整地扯下来。
“何必留下我们两人呢,像他们一样中邪了一般朝海里去,淹死了不就好了么。”
“你真这么想?”我问北落师门。
“抱歉。”她很快接了一句。“最近我有些焦虑——说起来很奇怪,您猜我为什么焦虑?”
“这要怎么猜呢。”
“我快结婚了。”她道。“但是这让我焦虑到想要……嗯,死。好奇怪吧,我也觉得我自己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嗅到她身上的气味,认为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写作题材,于是我继续追问:“为什么?”
“负担……我或许根本不会爱其他人……我没有那种感觉。”她说着,继续剥指甲。“但是他似乎挺喜欢我……不,怎么会呢……总之他很想举行我们的婚礼,很想有孩子,很想就这么生活下去,但是我很焦虑。”
她一边说,一边抬眼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很熟悉,也很让人心寒,像是某种形式的质问,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
“当我不知道事情该怎么解决的时候,我就会想着自杀,我会想要去死——因为没有什么比死更容易了。”
她的确是一个奇怪的女孩,也是一个奇怪的素材,我想她是因为遇见了不久之后的溺亡才会像这样袒露心扉,又或者她只是实在想找个人倾诉罢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北落师门剥下了右手的最后一块指甲。她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也崩开了,于是她用光秃秃的右手去掀那块不幸崩开的指甲,整个肩膀都在扭动。
“我打算自杀呀。”她轻松地说出了口,仿佛死亡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我则没有半分感触,只是在盘算着要不要客套地劝她几句——那些话术我熟得很。她在笑,嘴角微微勾起,面颊泛红,我识别出,那是幸福的表情。
“你放心,我是认真考虑过的。”她强调道。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有什么理由呢?”我终是虚伪地开始劝了。
“为什么偏要活着呢,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吗。”她反问我,语气一点也不消极,真是一种诡异的反差。
“看开点吧,积极一点,说不定结婚也没有那么糟……最起码你的伴侣会爱你,对吧。”
北落师门走到落地窗边,眺望远处的海平面,用她充满朝气的手臂撑着窗台,回头看我时,鬓边有弹性的乌发跳动,在阳光中闪着一圈金边。
“或许我不是怕结婚,只是刚好这件事让我做出了决定吧。”
“他会伤心的。”
“你真信爱情这东西么——明明是消耗品啊,只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减少,人能做的只是减缓它消耗的时间。当我死去,他甚至不会再见到我了,所谓的爱速速损耗干净,你真觉得他会思念我么?”
“会想念的。”
“没有嫌我晦气就算好了——啊,到时候他的亲戚朋友问起他的未婚妻为何自杀了,他会没好气地打断,喝一声’别提‘的吧。”她笑道。
可信度很高,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如此。
“所以,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呢。”
“家人?”
“并不爱我。”
“未来?”
“我看不见,也不期待。”
“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吧。”
“可我自己是真心实意地想死。”
“不,别这样。”
“没有意义。”她道。“生命没有意义。”
真奇怪,明明是动物,怎么会想死呢。我在脑袋里检索从他人那里偷来的赃物,于是突然想到困扰她的并不是“生命没有意义”,而是她在苦难中找不到能支撑她活下去的事物。
有一件可悲的事情,那就是她——或者说我们,甚至不能“专注于当下”。当下古怪又可疑,若非极度乐观者,就看不见什么好东西,我们这些被女娲偶然甩出来的泥点子,不情不愿地在尘土里求挣扎,的确是困难的。
我无法再劝她,因为我的论点本就单薄。想到这儿,我不禁暗笑,心想这话题若在社会公开地放上台面讲,我和北落师门两个人都会被骂声淹死。
想死的准新娘,多稀奇的存在——也许一直存在,只是不敢说出来。总之,她现在是什么也不想理了,只想舒舒服服地去死。
自杀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种选择——在我看来。就现在这样的情况而言,或许自己了结生命是更好的选择?我想到未知的未来,北落师门描述的末日,发觉生命就快要脱离我的掌控了——但是我还能自杀,我拥有终结它的权力,这代表我还是生命的主人,不是世界删除了我,而是我删除了世界。
这么想来,死亡的确是颇具诱惑力的选择,而“她”也确实一直在诱惑我——她温柔,她热情,她亲吻我,仿佛我可以休息,我可以像君王一样奴役她,我可以倒在她怀里,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想,只要呼吸就好。吸气,呼气,像无忧无虑的动物一样。
她说:“什么困难都可以解决。不论你因什么而烦忧,都可以在我这里得到解脱。”
“真好啊。”
“是啊,真好啊。”
这些被压制的念头,在北落师门的面前显露出来了,我们正平静且平和地讨论死亡与自杀,这真是不敢想象的画面。但是,出于我微薄的道德感,我还是无法袖手旁观,无法看着一条年轻的生命赴死。我可以任性地死去,但我没有冷血到看着他人这样做。
她说:“最后的日子,陪陪我吧。”
我答:“好的。”
北落师门拉住我的手,道:“您说,我能升上天堂做天使吗?”
一个微小且可悲的愿望。既然已经放弃了生命所拥有的一切,为何还要争取那个虚无的头衔?
为了让她开心,我还是道了一句“会的”。
“那我可要做些准备。”她笑了,十分开心地笑了。“得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天使可不会邋里邋遢的。”
她走进了浴室,我听见一阵翻找声,大抵是她开了什么柜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袋窸窸窣窣的、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她得意地走出来,向我展示手上的东西:一支塑封的修眉刀。
“我就知道会有的。”她的心情比刚才好了不少。
我诧异地问道:“找它干什么?”
“体毛,天使不能有小胡子和腿毛吧。”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的钢笔字迹已有些渗开了。
“我早就列好计划了。先是刮体毛,然后是大吃一顿,把卫生搞干净之后,我要去舞池里跳舞跳到累倒。等这些都做完了,我再想想还有没有想做的事。没有的话,我就去死了。”
这奇怪得来有些可爱的姑娘。我有些嫉妒她,嫉妒她又找到了暂时活下去的理由,她有事可做,并且充实得很。
我再见到她时已是晚上,她似乎已经将多数的愿望完成了。她最后一个愿望是跳舞,确切地说,是与我一起跳舞。她捧来从别人房间里弄来的礼服,我们就在毫无遮蔽物的大厅里将旧衣服褪下,将新衣服穿起。北落师门跑到黑暗里捣鼓一番,开了音响,
没有歌词,只有旋律,仿佛来自旧世纪的歌剧院。演出结束,女高音在观众离开前就已经迈着小碎步走去了后台,留在舞台上的乐手奏些轻松的、不需要太多技巧的送别小曲,在保持诚意的前提下,不给自己那么多负担。
他们笑着,很有干劲,他们是真的把演奏和音乐当成了朋友。
小时候,百货公司总是在十点半关门,关门前也会播放这样的曲子。我在橱窗前注视大人才会穿上的红色细高跟鞋,小灯串缠绕在鞋跟上,一闪一闪的,像大拇指广场的圣诞树,也是一闪一闪的。然后,大门锁上,音乐声戛然而止,即使灯串还在闪烁,也没人会因此考虑是否要进去隔着丝袜试穿红色高跟鞋了。
北落师门正是穿着那样的红色高跟鞋,与我十指相扣。我们二人都并不会跳舞,吊灯底下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小心不要踩到对方的脚。红色高跟鞋——和她新抹的口红一样艳,让她那件低胸的黑丝绒晚礼服看起来像是背景板,上面的华丽暗纹反倒不起眼了。
我不知道我们跳了多久。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忘记了我的身体在干什么。律动成了一种常态,吊灯不知怎地灭了几盏,我们索性边跳着舞边转到开关那儿,用一个优雅的抬手将吊灯全关了,只留下昏黄的壁灯,这么一来,更有宫廷舞会的感觉了。月亮的方位已经变了几番,我们终于感到了疲惫,毫不淑女地席地而坐。北落师门抱怨说地板又凉又硬,于是费了一番功夫从楼上的房间扯了一床被子下来,打了地铺。将高跟鞋一甩,穿着丝袜躺进去,北落师门替我腾了半边位置,招呼我躺进去。我的脑子昏沉,像是喝醉了酒,不知怎地就欣然同意,大腿磨蹭到北落师门的小腿,同时注意到她的礼服实在不适合躺下。
“这样好像野营。”她道。“像是躺在篝火旁边了。”
“在林子里么。“
“在林子里。”她翻了个身。“旁边是高高的树木,里面有大熊,野狼,和野猪……我们没有食物了,只有最后一点木头,生点火,就这么躺下了,看我们什么时候被吃掉。”
“想象也想像点温馨的吧。”我笑了。
“这就很棒啊。没有明天,没有顾虑。之前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未来而活的,总在为未来准备什么,现在就不一样了,我没有未来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我的‘现在’只是‘现在’了。”
北落师门平躺着,眼睛盯着微微发黄的壁灯。大厅里只有它亮着,艰难地支撑起照明的工作。它快要熄灭了,和北落师门一样。
“我该怎么死呢。”
“我以为你早已想好了。”
“我本来想着淹死的,但是我有点怕水。之前还报班学过游泳,但是到后来教练都懒得教我了。”
“那真是……”
“我还挺心疼钱。”
她翻了个身,又问我:“所以呢。”
“我总不好建议你方法吧。”
“你说上吊怎么样。”
“你哪来的绳子。”
“可惜弄不到枪。”
“要是弄得到,说不定会有哪些个疯子提前杀了你。”
“那也是……要不跳楼吧。”
“死相会很难看。”
“反正没人看到。”她一拍手:“就这么定了。我知道酒店有个天台,要是我自己不敢跳,你还能推我一把。”
“这可不行。”
“开玩笑的……我想想我还要计划什么……啊,遗嘱,对,遗嘱,我需要一份遗嘱。得找一张有质感的纸,还要找一只钢笔,普通的蘸水笔也行,主要是想弄得庄重些。你做我的见证人,然后……”
她说到一半,停了。
“可是我没钱,也没什么要托付的,也没有亲属在乎我,我该在遗嘱上写什么呢?”
我们都沉默了。她经过深思熟虑,道:“要不解释解释我为什么想死?好像也不行……解释不清楚就会被后人误解,假如有的话……我可不想成为人们饭后嚼口舌的话题。”
“怎么就连死都要顾虑这么多呢。”
“万一死亡没让人解脱干净就完蛋了。如果我变成了什么孤魂野鬼,游荡在酒店里,却还逃不过世人的指指点点,就太烦恼了。把死亡计划安排好,只求做鬼能轻轻松松,我爱飘去哪里就飘去哪里,我什么也不用管,因为世间再无我的名字,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
我侧躺着,向右侧,我感到我的心是悬空的。教科书告诉我它的肌肉不知疲惫,我想这也许——不从生物学的角度而只是从无根的猜想来说的话——是因为它的工作不归大脑管。
我突然觉得很内疚,因为我闻到了北落师门身上相同的气味。我这么近距离地看她,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到一条细纹,她是这么年轻——她看我也应如是。我们都很年轻,应该昂首挺胸地站在朝阳底下,以火焰为食,以太阳为信仰。我不知道这是否对,但这绝对是社会希望看到的样子。但我们不是,我们的心里装满了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矫情与脆弱的东西,我们不符合他人的期望,而辜负期望实在是一件让人深深愧疚的事。
她说:“睡吧。自杀的事,明天再想。”
今天我们都跳累了。
我闭上眼睛,但我知道我们今夜都无法安眠。
截取自筹备中的新书 《白塔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