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梁晓声的《温暖与屈辱,我的两位老师》,把我带到了1997年那段时光。我和梁晓声极其相似的经历,让我想起了我的两位老师:林老师和李老师。
事情发生在高考结束后,复读的第一学期末。学校寒假补课交六十块钱。我寻思给家里省点钱,所以不打算补课。你可能不相信,我连六十块钱都拿不出手。事实上,我家当时的经济状况就是能省则省。
那天我正在宿舍学习时,负责收费的李老师找到了我,把我叫到教室和宿舍之间的空地上。
“金小予,你怎么还不交补课费?”
我只实话照说,希望老师理解我家的困境。谁知李老师坚决不同意。
我气不过,反问道:“为什么我们班张辉可以不补课?”
“张辉家里请的家教”。
“我可以自学,我保证学习成绩不会落下。”
“不行就是不行。”李老师并不体恤我这个农村的穷学生,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只要班里有一个人不补课,我也坚决不补!”我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张辉家里请的起家教,你请得起吗?”我懵了,我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于一个教育工作者之口。那一刻我胸腔里充满了巨大的愤怒。
“李老师,补课不是为了提高成绩吗?我敢用两科成绩跟张辉的总成绩比个高低?李老师,你敢为他担保吗?”我在咆哮,因为愤怒,我身体向前弯曲着,脖子也向前伸的很长,愤怒的声音已经撑破了我的身体。因为愤怒,我此刻有些语无伦次,思路不清。班里那个叫张辉的,也因此,让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你不要让我看见你进教室,我会随时盯着,否则,你就交钱。”我不敢相信,这个尊敬的李老师的声音一下子低到尘埃里去了。他轻视了眼前这个18岁的女生。我知道,我震撼到他了。心里不免得意,也顾不得教室里那些已经心不在焉的目光。
我挺直了身体,深呼吸一口气。我觉得我瞬间长大了。我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这个六十岁的老头。
“李老师,麻烦您睁大眼睛,看好了,可千万别让我偷偷溜进教室去!”我冷笑了一声。我像一个胜利的女将军一样,威风凛凛的转身离开了。
“李老师,你一定看好了。”几步之后,我依然没忘记回头嘱咐这个让我厌恶的干瘪老头。
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可能是因为少年不识愁滋味。但遇见到李老师时,我会用“哼”的一声轻蔑的笑,代替以往的“李老师好”。我照旧认真学习。
此后,我每天重复着相同的日子。
一个礼拜后的一天,天气很好,阳光从门里,从窗户跑进来,陪我一起在宿舍背单词。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我。因为门是打开的,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笑眯眯的脸,半握的右手和弯曲的食指,刚敲完门还未来得及放下去。我面无表情,脑子里翻江倒海,思忖来人是谁。
“你是叫小予吧?”他仍笑眯眯的,去掉了我的姓,亲切的唤我。
我点点头,审视着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依旧在等着他继续说话。
“我是新来的林老师,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你们的班主任,李老师的工作也是由我来负责。”他的笑容似乎是长在了脸上。我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看样子他应该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老师您有什么事吗?您进来坐吧!”我这才想起来,林老师依然站在我宿舍门口。
“走,小予,去办公室聊。”我乖乖的跟在老师后面去了他办公室。
这是一个集体办公室。三十几个平米挤挤囔囔容纳了所有的老师。办公室靠近中心的位置,生着一个大大的炭炉子,炉膛里面的碳被烧的通红,热气从被烧裂的碳的表面挣脱出来,整个办公室都暖烘烘的。
林老师把我引到炉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给我倒了杯水,递到我手里。
“小予,我认识你,我也听老师和同学们都说了,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大家说你英语、语文学的尤其好。”林老师先给了我一顿猛夸,说的我顿时心花怒放。我想,那可不是,你等着瞧,我比他们说的还优秀。
“你没有去上课的原因,我也了解了,我想听一下你的想法。”
我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原原本本讲了那天发生的一切,以及我的想法。我也不再顾及办公室里其他老师怎么看这件事了。事实上,那天那么一闹,不要说全校八个老师,一百个同学,厨房做饭的夫妇,就连看门大爷养的猫都听见我们吵架了。
“这样吧,小予,学习还是不能耽误,你继续跟着上课,补课费你交20就行,剩下的你不用管了,这样如何?”林老师依旧温和。“学生嘛,就好好学习,一天别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我知道这是号称“化学王”的王化老师,他一贯阴阳怪气,我才懒得理他呢!
“知道了,林老师,听你的。”我愉快的回了教室。
下午第一节课是林老师的语文课,我听的很认真。语文课一下,班里的小个子男生赵永健喊住了我。他吸了吸鼻子,神秘兮兮的说:“金小予,你厉害呀,刘至善都被你干跑了。不过,听说这个林从福(林老师的名字)只对女生好,你可要小心。”看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我真想呼他一巴掌。
以后的日子恢复了正常。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可恶的李老师。林老师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化学王”依旧阴阳怪气;赵永健依然爱八卦。
1998年高考结束,我就急急的收拾东西回了家。暑假那段时间是家里最忙的光景。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帮父母卖菜。
去县城卖菜的某一日,我遇到了林老师。七月的阳光毒辣辣的,照的他满头大汗,他用手掌顺着脸颊向上擦汗时,弄乱了他三七开的头发。从左梳向右的头发,长长的,遮盖着他的秃顶。经刚刚这么一擦,他的秃顶便调皮的露了出来,逗得我哈哈大笑。
“这孩子,先别笑,老师有正事跟你说。”他说,在市场已经找了你四天了,今天终于找到了。原来,林老师记挂我填报志愿的事,他打听到西安外国语大学的面试时间快到了,让我准备准备。那个年代没有电话,甚至连家庭住址都不清楚,所以老师一趟趟往菜市场寻我。老师家离菜市场有三四公里吧,我至今也不知道老师家在哪儿,只知道在县城。
如果赵永健再敢说林老师坏话,我一定会给他一巴掌。
我一直不明白,同为农村人的李老师难道不应该对我的处境感同身受吗?他,作为一个老师,一个爷爷一样的长辈,竟对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说出了那样的话。我更不知道,这件事对我以后的影响有多大。
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自己是扭曲的。我夹在被爱和被伤害的两种感情中无所适从。我不知道,我该像林老师那样爱别人,还是用李老师那样去伤害别人。
在从1997年到2018年的整整21年时间里,只要这件事情袭上心头,我就无比的愤怒,我不断跟别人还原这段经历,讲如何战胜了那个嫌贫爱富的卑鄙老头。我得意洋洋于我的赢。你看,我要是不反抗,那老家伙就不会离开,让这样的人为人师表,是对教师行业的侮辱。每回忆一次,胸口都会剧烈的跳动,使我更加愤怒。
直到2018年,张德芬老师的《遇见未知的自己》疗愈了我,我不记得是其中一句话,或是整本书。只记得那一刻,好像有人从我的心里卸走了一块巨石。当我长长出了一口气之后,愤怒渐渐消失了,我再也不恨那个叫做李至善的老师了。我终于从赢的阴谋中走了出来,我最终放过了自己。我也庆幸,我从未像李老师那样伤害过任何人。希望从我那件事之后,李老师真的可以人如其名——至善待人。
感谢阳光终是刺破了乌云。林老师那张温和的脸,依旧鲜明。李老师的脸,则好像水中的倒影,有人向水里投入了一块石子,那张脸的轮廓随着水波变形、扩散,在一圈圈水纹中消失了。
毕淑敏说:“生命有裂缝,阳光才照的进来。”每个人都会伤痛,这便是阳光的入口。